9.29.2007

People @ 昨日的王文華與今日的王文華

「該怎麼詮釋人生對你的安排?!」在父親和死神搏鬥的病榻前,王文華寫下愛情摩登小說《蛋白質女孩》,一戰成名;從文學轉戰企管,又從愛情作家到如今做起公益,這位五年級生口中自稱的「叛逆」行徑,充滿內心戲的獨白,帶了點安靜的悶動。

  訪談一開始,先前要求看過採訪大綱的王文華一口氣獨白了半個多鐘頭「我的前半生」,才稍事暫停,喝下他的第一口白開水。宛如一場有備而來的商業簡報,人生橋段全都化成條理分明的章節,彬彬有禮搭配著專業語調,一切過往都被「真空包裝」,酸甜苦辣真實滋味都給包覆在裡面,像在和聽者躲貓貓玩心理遊戲。

  王文華擁有完美履歷:台大外文系畢業、到史丹佛拿的是企管碩士學位,在美國Dun & Bradstreet公司、台灣博偉電影公司擔任行銷經理,各有五年經歷,這當中還同時穿插了暢銷書作家的頭銜。一次次的生涯大換軌,王文華自我界定為「叛逆」行徑,儘管他真的比較像勇於換跑道又遇上一路綠燈的幸運兒,「叛逆」字眼則是讓好學生、乖寶寶看起來酷一些的點綴。

  或許如同《Tuesdays with Morrie(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書中那位垂死的老人家要他學生謹記的一句話:「學會死亡,你就學會了活著……。」一九九九到二○○○年底,王文華見證了父親病逝的痛苦過程,漂亮學歷、鍍金履歷完全派不上用場,人生並非理所當然「只要我夠努力,就可以……」,得有不同的輕重安排,「放適合的重量」,王文華這麼說。

  近兩年多來,王文華大多數時間的身份叫「個人工作者」,沒有名片和塞爆的電子郵件和電話留言,他先是花了一年時間旅遊、學習,進行所謂的內在重整;○六年,他遇到了處於「類似人生狀態」的趨勢科技老闆張明正,兩人在擎天崗上相約做公益,經過一年多的催生醞釀,這回,都會愛情作家有了新頭銜-若水國際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昔日的愛情教主化身公益教徒,開口閉口都是「社會企業」。

  王文華式的「生涯驚奇」,一如他讓書迷們對他的書永遠不缺新鮮感、新話題。以下是王文華的訪問紀要:

  「我的老闆是我自己」

  問:從文轉商,從繁華紐約回到故鄉台北,當時怎麼抉擇?

  答:我生在壓抑的年代,自由的家庭,我和其他五年級生的成長歷程一樣,標準的乖寶寶、模範生心態,但我小事上傳統,大事上非常叛逆,我本來考上外文研究所,當兵後卻是去史丹佛念企業管理。

  九四到九九年是我在美國工作的階段,分別在紐約、東京、佛羅里達不同地方歷練,非常愉快的五年,像是在很棒的Shopping Mall裡面,冷氣涼、燈光美,可是你不可能永遠活在Shopping Mall的狀態,加上父親身體不好,於是決定回台。在人生一些比較大的事情上,我決定得滿快的。

  問:之後,你在職場高峰又毅然告別上班族生涯,當起了SOHO族……

  答:回台後我進入電影公司,做了五年事情;○四年我加入MTV電視台擔任公司決策者,卻只做了短短半年就離開,這對家人及朋友來說是另一個叛逆,但我覺得我的老闆是我自己。那時我進入職場已十年了,十年來都是只出不進,我已露出疲態,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是我自己心知肚明。如果我今天做的是二流的東西,沒有人比我更知道。

  ○五年開始,我不屬於任何公司,講得俗一點是去充電,講得雅一點是找回自己的活力嘍。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讀書的地方,重新感覺自己,好懷念剛畢業在美國做事時那種精力充沛、拳打腳踢的感覺。然後我到各地旅遊,離開熟悉的環境,做內心的重組。

  問:聽起來,你的生涯一直照著自己當下的想法走,有過挫折的感受嗎?

  答:我當然有遭受過挫折啊!有啊,有啊。我父親生病及過世就是一個兵敗如山倒的過程,這麼小的一個細胞病變,就可以輕易地把你打倒,生命的力量比我們一個人的力量大得太多太多,我在那一年算是受了人生的震撼教育。

  那個極端的人生經驗-死亡,讓我學會一個很重要的人生技巧,就是perspective,翻成中文就是視野。在那之前,任何事情都是這麼簡單看待,從小到大覺得自己很聰明,哇,我考上台大、我考上史丹佛、我能在紐約工作,好棒,但我人生沒有深度,沒有不同的角度,左看右看都是自己。如果他還健在,我現在還志得意滿,還是當一個MTV的董事總經理,非常在乎別人把我的座位排在哪裡,公司給我多大的權力。

  包括後來去主持電視節目,我也是以一種非常公開的方式失敗了,坦白講,我們私底下做什麼事情失敗也沒什麼人知道,但因為電視在台灣是主流媒體,如果你失敗的話,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但用perspective的角度來看,這是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不管報紙寫得多麼大,八卦寫得怎麼樣,我也不會覺得說我要「少康中興」啦。在人生中不同的事物上,去放下適合它的重量,學會為自己人生中的事物打分數,這個技巧讓我自己這幾年過得比較好。

  「拍拍自己的肩說,沒有關係!」

  問:你在父親生病的低潮時,寫下了讓你聲名大噪的《蛋白質女孩》,筆端還能帶著幽默與諷刺…

答:所以你怎麼詮釋人生對你的安排?你無法詮釋的。《蛋白質女孩》是在台大病房裡寫的,拿一本黃色筆記本,寫個兩三句,突然爸爸醒了,就去照顧他,然後抽痰、拍背,基本上都是最不堪的工作,做完了這些,再回來寫說PUB裡的那個妹妹走過來怎樣怎樣……。

  問:你當時為什麼寫的不是白色巨塔?

  答:那會更自我陷溺,因為我是處於那種情緒,我去寫一個完全相反的情緒,反而得到一種安慰,我寫些好笑的事,拍拍自己肩說,沒有關係!

  問:所以你寫那些東西不是你的生活,對不對?

  答:我的寫作明顯分兩類,有一類像《蛋白質女孩》,我是比較以記者的心情在寫,用文學去包裝它,我甚至用第一人稱,但那可能都不是我;但是,當我寫極度的我時,我不會隱藏,會把我內心之中最高貴、最低賤、最光榮、最羞愧的想法寫出來。

  問:你的觀察纖細敏銳、筆鋒犀利,是天生的嗎?

  答:我不是天才型的作家,我都是經過很多的練習,隨身帶著小本子,例如,這面牆上的油漆慢慢突起,像個剛長出來的青春痘,想到就寫下來,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問:《蛋白質女孩》暢銷百萬本,會對後續寫作造成壓力嗎?

  答:《蛋白質女孩》是我的高峰,接下來就每下愈況,這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我也沒試圖想要在銷售量上超越。一本書的暢銷有很多原因,可能深深扣合了那年的時代氛圍,這種事沒辦法重制。

  問:你曾經有不知道生涯接下來要做什麼的時候嗎?

  「我不想花我下半輩子只樂活我自己」

  答:九九年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並沒有帶著一個既定的計畫,我就回來了嘛,只知道不可能餓死。有些時候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我倒不會太慌張,遲早會知道,不管是別人告訴你,或是自己發現,我覺得這幾年樂活生活給我最大的啟發是,我們不要太逼自己,不要給自己設下太多的deadlines(最後期限)。只要有足夠的經驗、智慧,慢慢地你的身體會用它自己的節奏給你答案,至少在我身上是這樣。

  問:這幾年你寫了不少文章關於「樂活」,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答:父親的過世,讓我後來能夠花更多時間去瞭解自己、瞭解樂活,甚至走向公益,有決定性的影響力。我離開MTV後,看到台灣大街小巷在炒作「樂活」這東西,其實它的本質是有趣的,強調在生活中去追求健康、永續、關懷,我一方面寫樂活專欄,一方面把它當成生活方式在實踐,那一年就瘦了五公斤,變得更健康輕盈,精神變得更好。

  問:你都完全實踐自己所主張的樂活方式嗎?

  答:當然有時候看到炸雞,也會想咬一口,我贊成樂活,但底限是千萬不能違反人性,這樣才能持久。樂活千萬不能變成一個時尚,它必須是一種修養,所有的時尚都會消失,能持久的只有修養,必須長時間去做內化。

  問:最近你和趨勢科技老闆張明正攜手做公益,對你的愛情專家形象又是個大轉彎?

  答:我和張明正是○六年三月認識的,那時兩人處於滿類似的狀況,當然他比我有錢得多,年紀也較長,他也是在事業達到高峰,離開執行長的職位。別人去擎天崗談情說愛,我們倆是去談社會問題,得到幾個結論-山下很多人過得不好、捐錢不能永續、我們能給社會最珍貴的是能力而不是金錢,經過幾個月討論聚焦、分頭到國外取經,我們決定用「社會企業」的方式進行-也就是追求公益的同時,必須有營收、能獲利,才能永續經營。今年六月我們成立了「若水國際公司」。我實在不想花我下輩子,專門樂活我自己,也許我們可以用一些新的方法,真正幫助這個社會。

  「辦公室成為我們一個防空洞」

  問:台灣上班族好像很難「樂活」得起來,是因為工作時間特長?

  答:我覺得我們之所以在辦公室待得太久,是因為其實不知道離開後能幹麻,辦公室成為我們一個防空洞,有一套非常純熟的例行公式,不需要冒險,不太需要創意。我親身有過這樣的經驗,我在MTV的時候就是這樣,晚上七、八點,那個e-mail都被我搾乾了,你已經把所有可讀的信都已讀完,然後還是一直要去按「接收」鍵,一直在擰它。

  干麻不去約會?不去吃飯?因為約會約女生需要冒險,可能很累,吃飯要找好餐廳,這些都需要冒險跟創意,但是我們都缺少那樣的精神,所以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躲在辦公室,哪裡都不要去。這其實是逃避自己生活的一種徵兆。

  問:當SOHO族會不會有孤單感?

  答:過去這兩年多,我的確有很寂寞的片刻,美其名是個人工作者,很多時候就是一個漂流在社會裡的灰塵,你還是見別人,一個小時後就分道揚鑣,其實沒有深厚的感情連結。但是,關鍵是你有沒有「選擇」?職場上、公司裡有很多的bullshit(牛屎),都是當權者為了要維持他的權威。坦白講,二十歲後期時,我比較能夠忍受,以換得我可能的學習成長,但今天我已經四十歲了,我對那些東西就會覺得:「唉,那沒有必要!」我不想再當傳統的上班族。

@(曾嬿卿、紀淑芳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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