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2013

章子怡:“第一次,我在攝影機面前感到孤獨” @People

 電影《一代宗師》劇照
電影《一代宗師》劇照,章子怡飾演宮二

2013-01-16

摘要:“把心交給這些角色,她們就會陪你走一段,厚重了我自己的人生。”
“吃苦、拍戲、緋聞,再吃苦、拍戲、緋聞……”早有人說,章子怡的2012年星路就是這麼個循環往復。 

《一代宗師》可能是把吃苦拍戲這過程綿延最長的一次。打從2009年夏天正式拜師練功算起,到2012年底正式殺青,“三年一部戲”,章子怡說起這部電影 的每句話差不多都從這開頭。雖然接下來細說起來那些練功的過程、身體的傷痛,倒又像是說笑別人的閒事,常常先把自己逗笑了,就像是她在那個自名為“稀土部 隊”的微博裡這麼寫:“一早爬起來扎針灸,此醫生甚是可憐半殘八卦掌門,早早開診守著且針針入位,刺激著各種脈絡,各種神經,各種麻辣燙,新的一天就踩著 電門開始了。” 

《一代宗師》卻是極嚴肅的一部電影。王家衛歷經數年走遍全國,為的是還原一招一式,記錄下最後一代武術大家們的風華歲月。 《宗師之路》的紀錄片裡,葉問宗師的弟子說:“導演認真細緻到驚人的程度,問得無鉅細,他本子上的那些研究筆記早就係統詳盡,但依舊一路研究下去,甚至連 葉問先生生前習慣怎麼扣鈕扣這一類的問題也都要問個一清二楚。”

章子怡扮演的宮二先生,是北派八卦掌傳人,而“八卦掌”顧名思義與“周易”八卦圖中的卦象關聯頗深,是一種以掌法變換和行步走轉為主的內家武功拳 術,柔中有剛。由於它運動時縱橫交錯,分為四正四隅八個方位,故名八卦。王家衛覺得,大師風範不是學出來的,而是練出來的,每個演員首先面對的就是花上兩 年的時間,把功夫紮紮實實學起來。 

“我開始也不知道有宮二這個人,更不知道八卦掌​​怎麼回事,王家衛說有個電影找我,我就說好。我信任他。”章子怡告訴本刊記者。 

章 子怡向本刊記者形容,這是亦師亦友的情誼。第一次與王家衛合作是《2046》,素來習慣從拿到劇本第一天就開始暗自鑽研的她,那次徹底慌了神,根本沒有劇 本,有勁兒都沒處使,到現場也是一遍遍地重拍,直拍得她心亂如麻。可鏡頭前最忌諱的是把焦慮擺在臉上,於是不得不每天喝一小壺清酒,恍惚惚消磨日子,熬過 去才覺得王家衛是有魔力的,把一個角色從無邊虛幻中拉進了鏡頭的,竟是不損失一絲一毫靈動輕盈。 

再遇到是2006年的戛納電影節,那是章 子怡第一次以評​​審身份參加“三大”電影節,至今提起,章子怡也還是說,幸好當年是王家衛做了那一年的評審會主席。初來乍到就每天看大量的電影,起初不 習慣總是忍不住問那些不該出口的問題,比如有些電影實在不好看,說:“我可以先走嗎?”王家衛的道理都是很實在的,如果你是一個體育裁判,比如說乒乓球比 賽,運動員打得不好,裁判就能走嗎?那一年的評審意見中有相當多的分歧,特別想為某一部電影爭取的時候,強有力的態度和敏銳的視角都必不可少,作為極少數 的年輕女性演員出身的電影節評審之一,章子怡自覺每天都在壓力漩渦中掙扎。她說她常常去找王家衛聊電影,而這時的王家衛反而是教她慢慢放鬆下來,享受與電 影本身的愉悅,與電影交流的樂趣。 

在章子怡看來,《一代宗師》就更像是赴一場舊友恩師的邀約,何況自恃多年舞蹈功底打底,又有不錯的模仿能力,姿勢擺得漂亮畢竟是有把握的。真的發現這部戲裡練武有多嚴肅,是走進練功房的那天,竟然導演已經坐在那裡,王家衛是決意要陪大家一起練功的。 

“我一下子就很緊張,後背上就全是汗,按我的性格,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動作不標準的時候,甚至是動作醜陋的時候。我可以很努力,因為心裡想的就是得在鏡 頭前匯報給導演一個無可指摘的成果,但王家衛開始就在那兒看著大家練,對我而言就太彆扭了,過了很久我才適應這種工作方式。我盡量去理解和尊重導演如此是 希望和我們一起去找那些大師們的風範氣度。” 

因此就全是實打實地去練功夫。學會“趟泥步”是下雨天裡,真正在泥地裡趟了一回又一回以後,真正明白了原來放低了重心,穩定了底盤,上半身竟有這樣的靈活自如,而“腋下藏花”之類聽著有趣的名詞,也是在數不清多少遍的出招接招之後,才懂得背後是如此深藏玄機。 

從 《英雄》時拍空中動作場面卻給摔在硬地上,霎時摔暈了過去,當地醫療條件差,醒來就簡單地鎮痛一下,再接著拍,自此頸椎和腰椎就落下了病根;到《十面埋 伏》裡吃那一個悶棍,打得全世界驟然停止,至今旁人說起那場景還要稱奇,原來人真的是可以有六滴眼淚一併奪眶而出的。至於《臥虎藏龍》,簡直不能提起,章 子怡會撩開自己的衣袖給你看:“瞧,一想起來就還是一身雞皮疙瘩。” 

“傷痛其實是想好了要來的,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捷徑,都得有代價。八卦掌有許多擺扣步,膝蓋和腰部都要很吃力,接連無數個通宵拍攝,身體已經很難承受了。直 到腰上的病痛發作,接下來的很多天,我都是被助手平著抱上床,像個木板一樣的,失去了最簡單的自由。然後找來醫生治療,中醫西醫各種手段,控制住了疼痛, 短暫的休養過後,繼續回到宮二先生的世界。” 

作為女演員,用三年的時光,承受巨大的身體消耗,去完成一部充滿未知的電影,章子怡卻說自己 現在越來越享受演戲本身的過程,也截然不同於當初那個永遠都把劇本上的角色當作任務,無時無刻不在跟自己較著勁,一心想著必須要把完成分打高一些的小女 孩。現在的她正感到自己越來越接近創作兩個字的意義,清楚自己的方向,也有足夠的能量朝著那裡的自己一步步走去。 

“演玉嬌龍的時候,明明是心裡已經接近了角色很出彩了,卻全然不知,神經緊繃地去觀察導演最細枝末節的表情言語,每天收工我都在片場多等5分鐘,就等導演 也來抱抱我,就像是抱抱楊紫瓊、周潤發那樣。我當那就是導演的肯定,可惜李安真的只在最後殺青的時候才同樣抱了我,所以那個人物是靠這麼一個執念撐著完成 的——不能要導演後悔選了你。宮二先生卻像親自動手建起座橋一樣,王家衛開始只是想拍葉問宗師,要一條街一個人的故事,慢慢發現,民國後期那一撥熱愛武術 的人,不論南北,他們的武術精神恩怨情愁本就是斑斕的武俠世界。我、梁朝偉、張震,都是跟隨他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我們跟著他走,也與他一道雕琢打磨那 些人物,使他們飽滿鮮活地樹立在銀幕上。” 

何況於章子怡,這三年也是風波跌宕困擾無措最多的一段。回首之間卻最是猶記得雪天里安安靜靜的 一場戲,宮二先生一個人在空寂蒼茫的白色裡默默練功。章子怡說,拍戲那天是個大雪天,按照王家衛的習慣,依舊是反復重來了許多遍,她一遍遍做著相同的動 作,腦子裡卻漸漸是另外的畫面——四下里什麼都不存在了,人也沒了,路也是靜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那一刻能夠體會到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詩歌去讚美孤獨,去形容一個人的孤獨。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攝影機面前感到孤獨,我覺得只有我一個人,但心裡滿滿的,原 來孤獨是值得讚美的。” 

便有一瞬的回眸定格在鏡頭里,凜冷孤傲,艷若寒梅。章子怡說,那正是感覺雪花漸漸在身體上融化的一瞬。 “如果你是在一個事事都很平順安逸的情況下,人是靜不下來的,可能也是可惜,失去了體驗這種靜謐的機會。許多東西是表演課教不出來的,完全是身心的體悟, 也是人在當時的狀態,許多事情發生了,安靜下來再去感受,卻是另一番模樣,是難言的省悟。” 

章子怡坦言,到今天也還是講不出什麼是武術精神、大師真諦,但在她看,這一路上,導演在這條路上探索他所想要的,演員就隨著他一路走去,總有瞬間,收穫的是自己內心深處最渴望的存在。 

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和宮二先生是近得難辨彼此,她甚至迷戀上那樣的恍惚和失控,她愛角色,就像是愛一個永遠在那裡,永遠會在自己困境中施以援手的人,只需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她(宮二)結合在一起,紛擾戛然而止,也有開闊的景色漸漸展開。 

“很多時候我是分不清楚是自己還是她,有一場戲拍在一個破敗的千年老廟,是宮二跟在天堂裡的父親的對話,宮二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決定,放棄一段難捨的情感 和她的傳承。她對父親說:'如果你現在跟女兒有一樣的心思的話,請燃起一盞佛燈。'後來望著那盞佛燈,我便恍惚起來,我覺得我就在那裡,我就是在跟自己交 流,在跟那些斑駁的佛像交流,跟一切有靈性的東西在交流,已經進入了一個完全精神中的狀態。我不是宮二,是我自己,但我會記住宮二教給我的這些道理,把心 交給這些角色,她們就會陪我走一段,厚重了我自己的人生。”

專訪章子怡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自己內心可以完全認同於宮二先生這個角色嗎?
 
章 子怡:宮二的父親是北方武林的一派掌門,武功一向傳男不傳女,但父親卻從小偷偷教她。她一直比較任性,直到家裡一場變故出現,她才一下子成熟起來。她是一 個很英氣的女人,從不信命。我最認同她在戲中的宗師格言——“能容人,但不能受辱。”“容人”講的是她的胸懷,讓她成大器;“不受辱”講的是她的尊嚴,讓 她經受更多磨礪。她的性格隱忍,不輕易屈服,跟很多現代女孩的氣質是相似的,她為了一個誓言放棄了太多,其實她的內心深處又是多麼的孤獨,這恐怕是沒有人 知道的。 

三聯生活周刊:回歸到現實中,你覺得你本人與宮二先生有什麼相同與不同?
 
章子怡:我的三年,就是宮二先生的一 生。這段時間我也在經歷著人生的起起伏伏,而宮二先生一直伴隨著我,這種情感是無法割捨的。最大的相同可能是“堅持”吧,而不同在於,宮二因為她的誓言放 棄了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她一定要爭武林第一。可我在現實中從來沒想過去爭個排名,它只是外界給你眾多符號中的一個,並不代表真實​​的你。我只想一門心思 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拍好我的每一個鏡頭,演好我的每一個角色。僅此而已。 

三聯生活周刊:擁有弱柳般柔媚的容貌,同時也有寧為玉碎的剛烈內心的堅韌女性角色,似乎從來都是你擅長的銀幕形象,好像大家也常常覺得章子怡本來就是這樣的。
 
章 子怡:這種看法可能更多是來自大家對角色的印象吧。我的性格不剛烈,但是我直接,愛憎分明。在中戲讀書時,曾幫路人打抱不平,是真事兒,我看不了欺負人的 事兒。北京女孩的性格,沒顧慮。我不喜歡受到外界影響,與我無關的是非我不願意多說,也不想去做所謂的“澄清”或“回應”。 

三聯生活周刊:大家都知道章子怡的堅持,你覺得自己算是那種脾氣固執的人的嗎?
 
章 子怡:如果我真的錯了,我敢擔當,你錯了那你就要從這個地方學習,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每一天都在學習。如果我有什麼不妥當,別人跟我提出來時,我可能 會去講我為什麼這樣做,但其實那是讓自己的思維理清楚的一個過程,一旦真的意識到別人說的是對的,我就把這種正確的思維裝回來。其實我是一個特別容易接受 別人意見的人,我也很願意去聽不同的聲音,尤其是否定的聲音,在心裡我會感激那些指出我的毛病和不足的朋友,覺得他們才是最親的人。 

三聯生活周刊:這部戲長達三年的相處,你覺得自己更懂王家衛一些了嗎?比如他的眼鏡情結。
 
章 子怡:王家衛是一個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專注做自己事情的人,因此我欣賞和敬佩他。在我看來,他也是很敏感或者說是害羞的一個人,比如他的墨鏡,其實更 多的時候那對他是個保護,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有些刻意去劃這麼一個界限,別人不能一下子看清他對這個外界的反應,這大概會讓使他覺得安全。 

三聯生活周刊:《一代宗師》的拍攝時間漫長,你又是處於事業巔峰的女演員,是什麼吸引你,讓你對王家衛導演如此信任?
 
章子怡:和王家衛導演拍戲是高手過招,交手之中,我們的了解、理解、信任都越來越深。不誇張地說,拍戲時,他是我可以託付性命的人。 

三聯生活周刊:這部戲的三年也是你自己人生跌宕起伏最大的三年,當然這樣被沸沸揚揚地“傳說”的經歷對你來說早不陌生,你覺得現在的自己在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心境上有怎樣的改變?
 
章 子怡:這個世界它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尤其在今天這樣一個我們所處的環境裡面,或者是這樣的一個時代。它給你創造了很多機會, 使你有好的機遇,也使你碰到一些突發的、飛來的橫禍。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你要用同等平和的心態去面對驚喜,也面對悲傷。我變得更有耐心,可以把一個很 小的快樂,放在心裡成為一個很大的快樂,相反我一樣能做到。 

三聯生活周刊:看完《一代宗師》之後,尤其宮二向葉問表白和告白的那場戲,我落淚了。你覺得宮二和葉問之間的感情是怎麼樣的?
 
章子怡:宮二和葉問之間應該說是愛情之前,友情之後,他們先有了愛情,因為不得已,她把愛情殘忍地割捨了。他們之間是一種錯過,同時也是一種相互的成全。剔除了愛情中的一切自私,兩個人的理性、優雅、克制,讓這種情感不摻雜任何雜質,純淨、珍貴。 

三聯生活周刊:從《臥虎藏龍》到《英雄》、《十面埋伏》,再到《 ​​一代宗師》,你覺得王家衛,李安和張藝謀三者鏡頭下的武俠世界有何不同?
 
章 子怡:每位導演對於武俠世界都有屬於他們各自的夢,不能嚴格去區分或者類型化他們心中的武俠和江湖,因為這些東西是相通的,武道精神在開啟人性頓悟的意義 上都是相通的。更多的不同可能來源於導演們各自拍攝的風格跟角度,當然,這跟他們的個性是一致的。拿《一代宗師》、《臥虎藏龍》、《英雄》和《十面埋伏》 這幾部作品來說,如果用色彩來形容,王家衛導演展現給觀眾的是帶有浪漫色彩漸漸逝去的武林,黑白,卻又層次分明;李安導演鏡頭下的江湖是充滿俠義精神的, 更像紫色,有著張揚的個性在裡面;張藝謀導演鏡頭下的一招一式都非常漂亮,是大紅色的,鮮明搶眼,咄咄逼人。 

三聯生活周刊:你現在對自己還有怎樣重大的人生期許?不管是事業還是其他方面?
 
章子怡: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我從來對自己沒有大的期許,從來沒想過我一定要走上奧斯卡舞台,或者一定要做女主角。我做事順其自然,我懂得天道酬勤的道理。 

三聯生活周刊:但事實上你的每一次取捨選擇,都做到了最大限度抓住了這些機會。
 
章 子怡:因為我付出的比別人要多很多。大家只是看到,這部戲又讓她抓住了,那個角色又是她的了,時間長了大家總是在質疑為什麼又是你。其實他們不知道“為什 麼”背後有很多的淚水和汗水,就像要不是這次關於《一代宗師》的紀錄片拍攝記錄了一點點我們練功的真實狀況,可能就沒有人知道是以這種狀態拍電影的。 

三聯生活周刊:除了電影,你覺得人生中什麼於你是最重要的?
 
章子怡:家庭。不工作的時候,我都是在北京陪家人。我喜歡陪小侄女做手工、看課外讀物。我們會你一句、我一句地朗讀,那讓我很開心,也很幸福。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你理想中的愛情是什麼?
 
章子怡:真正的愛情,是在能愛的時候,懂得珍惜,是在無法愛的時候,懂得放手。
(實習生盧冉對本文亦有幫助)

@Source:  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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