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2013

馬岩鬆建築不應是權力與資本的紀念碑@People

 馬岩松,生於1975年,畢業於北京建築工程學院和耶魯大學。 2001年獲得美國國家建築師學會建築研究獎金。曾在扎哈·哈迪德倫敦建築師事務所和紐約埃森曼事務所工作。 2004年成立MAD北京事務所。其為重建紐約世貿中心而設計的作品“浮游之島”模型被中國國家美術館收藏,作品還有夢露大廈、鄂爾多斯博物館等。 (圖/梁辰) 

 馬岩松設計的位於加拿大密西沙加市的夢露大廈

 馬岩松設計的鄂爾多斯博物館

2012年10月30日,西班牙馬德里,馬岩鬆在馬德里ICO基金會總部舉辦展覽

南方人物周刊 2013-06-14

“現在中國的這些建築全是又大又權威,整個現代的城市文明是權力和資本,不管是崇拜資本的城市,還是崇拜權力的城市,人都是缺位的,就這個城市不是人的”  


談到為什麼回國,馬岩松說,因為中國建築的問題出在方方面面。
他被稱作“中標國外標誌性建築第一人”。 2005年,30歲的他憑藉“夢露大廈”的設計贏得加拿大多倫多的一次國際設計競賽,一舉成名。在國內標誌性建築多由外國人設計,而國外建築罕有邀請中國建築師的背景下,馬岩松海外中標的消息顯得有些突兀。
少有的時尚的、明星式的建築師。他的年輕也被津津樂道,一句流行語是:“建築圈30歲以前成名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馬岩松。” 

辦公桌上那張家庭照裡,兩個兒子笑得瞇起眼睛,馬岩松杵在中間,一本正經。
批判是馬岩松從回國起就一直在做的事。他批判他看到的一切:所有的法院都是大台階上去,所有的政府大樓都在市中心,前面一個大廣場;所有的城市都一個模式,一張規劃圖啪啪啪拷貝;所有的住宅一個樣子:標準化、大批量生產、非人性。
2004年,他將兩年前創立於美國的Mad建築所轉移到北京。此後兩年多,他的設計因為“過於前衛”,一個都沒建成。 

“發表那麼多,你倒是建啊。”馬岩松表情誇張、語帶調侃地模仿著批評者的不屑。在他看來,建與不建只是時間問題,更重要的是,建築師要有對美好未來的一個提案。
“空想在中國是被嘲笑的,因為中國推行的一直是實用主義,從上到下,從黑貓白貓就開始。實用主義不適用於城市發展,因為我覺得一個城市的發展就像一部哲學、一個交響樂、一個偉大的繪畫作品。” 

他 的建築同時挑戰著國內的施工水平和國人的審美。比如鄂爾多斯博物館,不規則、曲面、金屬,是一個巨大的異形建築,用他的話形容,“一個飛船啪地扔在沙漠 上。”他的解釋是,希望剝離掉任何現代主義的東西,直接和沙漠對話。如今沙漠和戈壁已經被各種風格的“像建築的建築”城市化了,他的“飛船”突兀地立在那 兒,非常超現實。不管進不進博物館,總有人樂意在周圍的斜坡上呆著。他挺滿意。 

近幾年,他討論的話題是“山水城市”,這個由科學家錢學森1990年提出的概念,20年後啟發了馬岩松。接下來這兩年,體現這個思想的建築就要破土動工了。
在他的腦子裡,山水、自然都不是一個傳統文化的概念。 “其實傳統只是我們現在看的傳統。未來是什麼?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把所有沒見過的東西都叫作未來感的東西,而已。”
這是馬岩松式的敏銳、率真與自信,你同樣可以在另一個關於他為什麼回國的回答中看到這點:“所有有問題的地方我都感興趣。” 

央視大樓是帝國式建築

人物周刊:你曾評價過央視大樓的設計,說是建築師庫哈斯看到了中國的現實,然後用一種比較粗暴的方式表達出來。 

馬岩松:我覺得這是一個跟中國
權 力的合謀吧,是中國的帝國建築。整個城市化的這種建築的初衷,跟這個帝國形像有很大關係。現在中國的這些建築全是又大又權威,所有的法院都是大台階上去, 所有的政府大樓都是在市中心,前面一大廣場,都是最大最豪華的建築。這就是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一件事。整個現代的城市文明是權力和資本,在西方就是資本。 不管是崇拜資本的城市,還是崇拜權力的城市,人都是缺位的,這個城市不是人的。按理說一個城市的標誌性(建築)是所有人要感到自豪的,但為什麼好多奧運會 建築,包括CCTV這種標誌性建築大家都沒感覺,說不上好看不好看,或者不好說。 

人物周刊:或者也會覺得跟我沒關係。 

馬岩松:因為它確實跟你沒關係啊。它就是一個帝國式建築、一個紀念碑,它橫空出世表達出那種力量,是當時的形態、狀態。我說句玩笑,後來這把火燒了都是必然的,沒有那種目空一切的心理狀態,他不會定這麼一個方案,也不會去放違規的煙花,而且每年都放。 

人物周刊:建築師該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馬岩松:我現在說這話就起到一個很大的作用了。 

人物周刊:批判者嗎? 

馬 岩松:我覺得建築師首先是一個批判者。當然建築師還得有更積極的一方面,你得有對更美好未來的一個提案。一個城市的歷史和觀念,與建築和城市最後出來的形 態是非常一致的。所以也許能有一種反作用。就是你的提案、你的建築和城市設想能夠成為一個開始,或者說能成為一個改變社會的契機。
建築活 動和城市形成是全社會所有人都參與進去了,我覺得建築師是這些人裡最接近知識分子的角色。工程師是管工程和技術的,決策人、政治家、資本家有他的考慮,只 有建築師是有可能站在一個歷史角度去看這件事。如果他最後很悲哀地變成一個技術提供商的話,等於整個這個事沒有任何文化上的考慮了。
其實包括批判和空想,都是建築師作為知識分子的一個必然職責。 

人物周刊:從夢露大廈開始,不斷有人來找你,什麼樣的項目你願意做? 

馬岩松:這跟我最早想回國就有關係。我覺得中國建築問題是在方方面面的。比如說像很多新城區的城市化,都是在一個自然環境裡直接規劃一個城市,很多規劃院就把一張圖紙到處用,所以千城一面,所有城市都一個模式,這個模式從不考慮人文的、原來的自然環境這些因素。
從 大城市到小城市到新城,要建很多文化建築。但在中國,博物館大劇院都變成一種奢侈品,或者是一個標誌性建築,或者是政績工程,就是​​不讓人去參與的。還 有大的住宅,全國的房子,一個廳一個廚房一個餐廳一個臥室,進去基本上全都一樣。其實是一個典型的現代主義城市,追求利益、追求實用性。所謂實用性就是標 準化、大批量生產,然後就是非人性。 

人物周刊:你覺得好的建築是什麼?
馬岩松:我覺得建築和城市是一個東西。一個城市就 應該先有一個理想,尊重這個理想作為大前提,你照著這個方向走,它就是一個人性的城市。我為什麼說山水建築、山水城市,不就是整個古典中國的精神家園?就 是人跟自然的這種關係,人在這個環境裡去看自己的生命。它是一個精神上的追求,跟現在的綠色建築完全不一樣。綠色建築還是技術上的東西,還是覺得我可以用 技術怎麼怎麼樣,它不是一個精神層面的東西。
人物周刊:你設想的建築是在大城市的情況下依然是關懷人的?
馬岩松:就是在大城市中讓人跟自然有一種情感上的和諧。然後建築不是建築,建築應該就是環境本身,就是一個環境體系。像一個園林裡,很難去把建築單拎出來,都是一體的。

人物周刊:東方式的? 

馬岩松:東方式的一個思想。現代的建築基本是專業化的,建築、景觀、規劃,都是分開的,但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人在城市裡生活是完整的體驗,是一個系統,必須有一個整體的環境觀。
我不想販賣中國人的身份去諂媚西方

人物周刊:你也希望能在國際上說出你的想法吧? 

馬岩松:我覺得夢露大廈是一個偶然,但也偶然地標誌著一個時代的到來,就是中國青年一代的建築思想可以有它的價值。
現在中國建築好像挺被關注的,但其實關注的點是在中國的城市化和中國難以置信的繁榮上。很多關注裡都包含著批判,包括普利茲克獎,都是對中國城市化的這種批評。
如 果西方主流文化對中國建築師那麼喜歡的話,為什麼不邀請你去設計他們的國家博物館和國家大劇院?對吧。所有中國國家級文化建築全是國外建築師設計的,好像 中國建築師都沒法了解自己的文化。然後外國文化界對中國這麼感興趣,也從來不邀請中國建築師去給他們設計房子。這是很奇怪的事情,不覺得嗎?
所有東西合璧這樣的話,都是在中國
被提出,有可能是中國人提出,也可能是外國人提出,但都是在中國這個環境裡提出。我覺得它背後有著很強大的商業目的。如果是一個文化上的願望的話,那應該是雙向的。
我經常被歐洲邀請去什麼展覽,我就覺得怎麼不停地這樣,你乾脆邀請我設計房子不就挺好?後來我開始有意識去參加一些競賽。所以現在有兩個項目,一個在巴黎,一個在羅馬,都會在今年底或是明年開工。
建 築不論是對中國還是對西方,都好像扮演一個文化的角色,所以我是這麼看在歐洲的這個機會。我看夢露大廈也會這麼看,就是它對北美城市的一個批判。所以一個 活、兩個活對我並不是很重要,實際的交流就是能把我的作品蓋在那個環境裡,讓那些人能生活在這些建築裡,這是挺關鍵的。
我希望喜歡我的、或者討厭我的人,是因為我的作品和我的思想,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或不是中國人。
你可以因為中國人這個身份得到文化上的好處,只要承認你是弱勢的就可以,因為現在是這麼一種狀態。但我希望有自己的價值。我不想去販賣各種身份。
在文化界其實已經都很明確,就是販賣各種中國符號,然後去諂媚西方主流文化。你的價值是因為別人對你有興趣,覺得你很得到西方的認可,但他並不是真需要你。
跟西方主流文化的這種關係,是一個新的問題。因為我們在西方得到這個項目、這個身份,不單在中國,在西方也會被認為是一個標籤。拿這個事給我當標籤,就已經說明一種文化上的不對稱。其實有什麼不正常的呢? 

人物周刊:你跟國外建築師交往時,可以明確感受到你剛才說的這些嗎? 

馬岩松:我是說主流文化,就整體的文化,不是建築圈。建築圈是很功利的,他們也喜歡中國建築師,你以為外國建築師在中國的項目是怎麼得到的,都有人幫忙。 

人物周刊:誰幫忙? 

馬岩松:有無數人幫忙。有建築師,有各種商業公司,有各種人,不知道什麼人,反正總有人去幫忙,不然怎麼會這麼多。你看中國沒有建築師在國外設計房子,我們成了惟一的,這簡直是太可笑了。
找我的人往往是葉公好龍

人物周刊:找你設計的人,比如說開發商、政府官員,他們是怎麼理解你的建築的?溝通順利嗎? 

馬岩松:我覺得不同人找我有不同目的吧。有的人是抱著商業目的,覺得你設計的東西能成為標誌性建
築。也有那種完成了原始積累,蓋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建築),掙很多錢了,突然想我們今天干嘛呢?然後從了解我們的理念開始,有點帶著理想主義甚至贖罪的心情來合作的。
政府呢,有的可能是真喜歡你的作品,也有的是聽說中國第一個在國外怎麼怎麼著,然後帶著民族自豪感來找你,但這樣的人往往有葉公好龍的結果。 

人物周刊:結果是什麼? 

馬 岩松:就是他覺得你被國際認可了,所以你是中國的驕傲,因為這個原因找你。但我們有我們的理想,對作品要求特別苛刻。很多中國的項目都是粗枝大葉的。你如 果不把它當成一個作品,只是一個房子,或者一個產品、一個商品的話,跟我們的要求差得挺遠的。我們必須在一開始做出這個判斷才行。如果你開始沒判斷對,然 後大家都挺激動的,到後邊就會很尷尬。

人物周刊:你碰過這種情況? 

馬岩松:碰過。然後會產生問題。這時候就很難受。 

人物周刊:那怎麼辦? 

馬 岩松:怎麼辦也得挺著啦。中國的狀態就是大部分建築師是不用太負責任的,比如說不用管室內設計,施工時也不用去工地,不用管很多像材料的決定。你想管,所 有人覺得你是多餘的。你的設計費和時間也不允許你幹這個,然後你非要管,首先是投入非常大,然後人家還不覺得你是好意,會覺得你管那麼多幹嘛。 

人物周刊:你目前碰到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或者讓你覺得最棘手的? 

馬岩松:基本上天天在吵架啊。你已經被綁架了,你已經在這條船上了,你只能不停地爭取下去。就像我剛才說的,一個建築從開始到最後,不是說我憋一口氣就能過去的,六七年的時間,每件事兒、每一天,你都得在那兒頂著,你鬆一下就一瀉千里。 

人物周刊:你現在是這麼一個狀態? 

馬 岩松:就是這麼一個狀態,而且這個狀態還不能成為我的全部,但已經完全夠把人煩死了。這就是跟現實鬥爭嘛。其實中國的知識分子習慣上是不太願意這樣的。他 們是出世的,就是發發牢騷,然後就自己去幹別的了,不參與。但我覺得建築師是一個改革者,像現代派的鼻祖勒·柯布西耶,他寫信給墨索里尼說我有一個城市設 想,跟納粹去推行他的理想。他是一個變革者,相信知識分子的行動是有價值的。 

人物周刊:有種說法是,你跟中國傳統印像中比較沉默的、埋頭乾活的建築師不太一樣。 
馬 岩松:我覺得中國分兩種建築師:一種是做技術,只提供技術服務,這樣的建築師沒有個人情感的表達,也沒有個人對時代對社會的觀點,或者說他的觀點跟作品是 脫節的。還有一種是對社會對城市有觀點的建築師,但因為看到很多問題,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知識分子這種傳統讓他覺得要獨善其身,不參與進去,所以也就談不 到去改變。 

人物周刊:也許參與後會被裹挾進去? 

馬岩松:那就更不能理解了。你如果有自​​己的立場,怎麼會被裹挾進去? 在我剛回國頭幾年,就有很多批評,你發表那麼多看法,你倒是蓋啊? (笑)我覺得首先我蓋不蓋,那是時間問題。第二就是即使不蓋,光說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個建築師一輩子不蓋光說,如果你說的東西在點上,也是很有意義的。
西方有這樣的建築師,他就談理想城市,然後畫圖​​描繪出心目中的理想城市是什麼,然後發表,大眾都看到、討論。這其實是一個思想的改造者,很多人看到這樣的言論和圖紙,已經起到一個變革的作用。
中 國是連理想都沒有人提出來。我覺得改革開放三十幾年,這種城市規劃上的思想是沒有的,根本就沒有。所以現在的中國城市怎麼產生呢?就全是北美模式,劃方格 網,一塊一塊地賣地,沒有一個整體的,都是從功能和技術層面。比如說交通,啪,我要開個平安大街,啪,拆一大堆。根本就是很可笑、很無知。 

@Source: 南方人物周刊

沒有留言: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