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2010

贝聿铭:寻找民族化之路@People

贝聿铭和孙子、孙女在一起
贝聿铭一生精力充沛。这位建筑大师九旬高龄,仍旧不知疲倦地工作。记得2006年中秋佳节,他重返故乡,为苏州博物馆新馆剪彩。老人眼含泪花说,我到美国71年,但我的根在中国;我家在苏州有600年历史,我的根在苏州。
  中国建筑的根是贝聿铭一生的探求。他说,我的真意是希望由此找到中国建筑创作民族化的道路。这个责任非同小可,我要做的只是拨开杂草,让后来者看出隐于其中的一条路径。
  老根发新芽
  苏博新馆开馆,我给贝聿铭带来了老友郑介初的亲笔信:“好友之女何雁小姐”,“希望拨冗赐见。”郑介初祖籍宁波,现定居香港,其父郑栋林是广大华行创始人之一。1979年香山饭店筹建时,他通过关系,请到贝聿铭担纲设计。
  “中国人是讲人情的。”贝聿铭看信后,口气变得严厉了,“有的人没有看过我的建筑,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有的人总问我,你的家庭怎么样。你不要写这些。你要写建筑本身,因为建筑本身最说明问题。”随后,老人又温和下来,“你可以提几个问题,要拿出笔来记一下啊。”
  贝聿铭1917年生于广州,父亲贝祖诒是中国银行创始人。他在香港、上海度过了童年与少年;18岁那年,远渡重洋赴美求学,之后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上世纪50年代中期,中美关系尚未解冻,回国期望渺茫,贝聿铭加入了美国籍,“我非常伤心,要我放弃中国的确太难了。”
  上世纪70年代初,贝聿铭回到阔别40年的故土,心中无限感慨。起先,他谢绝了在紫禁城附近设计一幢高层饭店的要求。故宫!金碧辉煌的屋顶上面是湛蓝的天空,多么壮丽的天际线啊!破坏了紫禁城独树一帜的环境,也就摧毁了这件艺术品。最终,贝聿铭在给定的场地中选择了香山。
  那是一处天然景色优美的山林公园,深秋时节,漫山红叶,分外妖娆,是清代皇帝郊游、狩猎的行宫故地。贝聿铭思索着,香山饭店以一种什么面貌出现,才能融合在自然美景之中?是照搬旧有形式,支撑在红色圆柱上的金黄瓦顶,四周围以栏杆;还是考虑旅馆大体上是外国人使用的,索性采取西欧风格更为适宜?不,都不对,一定存在第三条道路。
  是的,传统大屋顶给人以无限美感,是中国传统建筑显著特征之一,但并不是唯一重要因素。什么是应该继续发展的呢?是虚的部分,是大屋顶之间的空间——庭院!以故宫为代表的宫殿建筑及庙宇、北京四合院民居等都体现了上述虚实关系;还有——墙!墙是中国传统建筑中的一个重要构图要素。墙里面是房子,房子之间是庭院。对中国现代建筑来说,新的形式,新的创作道路正是从中国自己的传统建筑格局里产生。
  贝聿铭说:“香山饭店在我的设计生涯中,占有重要位置。我下的工夫,比在国外设计有的建筑高出10倍。我们不能每有新建筑都往外看,中国建筑的根还在,还可以发芽。当然,光寻历史的根是不够的,还要现代化。有了好的根可以插枝,把新的东西,能用的东西,接到老根上去。”
  造园贵有情
  江南水乡民居,黑瓦,灰砖,白墙,色彩配置素雅和谐,与周围环境绝无不调和之处。这是中国特有的色彩。贝聿铭去江南走了一遍,起首画时,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色。
  贝聿铭为人开朗爽直,可是他的设计呢?又在曲字上下尽工夫。两株300年银杏树,一雌一雄,挺拔漂亮,以此为中心展开,厢房围绕十几棵参天古树,呈蜿蜒曲折走势。花园小径用鹅卵石铺成黑白梅花图案,像天女的飘带一般轻盈。
  园林在旧花园基础上整修而成,一汪池水,正如美女的一双秋波,最迷人。尖柱状云南石,更趋自然。古老的流杯渠遗址,又保存得何等巧妙,如果上巳清明,可仿晋代王羲之兰亭修禊故事,在亭中列坐其次,流杯而饮,何等风雅!
  “离开中国那么久又重返故土所做的设计,自是非常重要的作品。我当时可能没有注意到我离开的日子里,中国发生的许多变化。回首往事,我认为当时的设计是正确的,中国人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贝聿铭经常衣服往腰上一扎,就上了工地,小到路面铺的鹅卵石,也亲自趴在地上摆放整齐。
  造园贵有情。贝聿铭将文人情怀倾泻在山水之中,情能生景,景又生情,人入园林,便有诗情画意之感。常春厅大堂,抽象派绘画大师赵无极的水墨画,赋予建筑灵魂一道精彩解说:林间飒飒风声,苔岩上涓涓流水,人与自然、春与冬、阴与阳的节奏融为一体。
  郑介初感动地说:“贝聿铭是十分重感情的。记得开馆前一天,他与他夫人,我与我夫人,每人一把大扫帚,打扫饭店庭院。他说,这是我的一个孩子,我要给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建筑的简朴风格使人们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期待着“烤牛肉”,未曾想端上一盘“炒素菜”。贝聿铭说,“饭店没有得到赞扬,尽管我认为本该得到。中国刚开始‘四个现代化’,人们之所爱,要像美国,要像西欧。”
  好友赵无极说:“那时饭店主管是个军人,对绘画与建筑一无所知。在那里,明代图案的地毯上滚着可口可乐罐子。我不想画彩色作品,因为那会破坏整体和谐,饭店主管显然不欣赏我的画作。宾馆欠维护,花园无人料理,真是灾难。人们到处挂上俗气的画,违背了贝聿铭的初衷。”
  香山饭店成了贝聿铭的伤心地。贝聿铭助手形容,它犹如一个孤儿,贝聿铭给予它生命,却不能帮助它成长。“我不再去那里的原因,是他们管理得太糟糕。”老人神情黯然地问:“墙现在也还是很白吧,是吗?我好久没有去过了。”
  理想的延续
  20年后,贝聿铭接受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已是85岁高龄。“这个委托对我来说非常特别。”老人颇有兴致,“当市长第一次找我设计博物馆时,我拒绝了。后来,我被邀请回到故乡,接受了这个项目。项目用地让人再兴奋不过了!我想,这个工程是我与自己的过去、祖先、老家联系的纽带。”
  平江路是苏州古街区,800年来始终保持着河路并行格局,粉墙黛瓦,水巷纵横。在这块地段建博物馆,难度不言而喻。贝聿铭说:“香山是自然美,苏州那块地有很强的人文气息。”博物馆北倚拙政园,东临忠王府,南面隔河相望的,还有狮子林。
  狮子林曾是贝家花园。贝家祖先是草药商人,到清乾隆年间,成为苏州望族,家族中人才辈出。“我在苏州住过一段!”老人幼年在上海读书,放假常回老家小住,狮子林里,他与堂兄弟们捉迷藏,在塾师教导下研读中国古籍。
  园林远不是宁静隐居的去处,而是中国人寻求“天人合一”的媒介。贝家庭院以石闻名。石匠从太湖边采集岩石,按其天然形态雕凿,再将石头置于湖边或溪旁,任凭流水冲击,经过几代侵蚀,石匠子孙收回石头,经过堆叠,终成假山。
  “对建筑来说也是一样,没有一件优秀作品是在瞬间完成,可以不经受时间考验。”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不论在什么地方做,我总觉得历史传统,一条根啊,非常重要。苏州的根我已经找到了,所以就比较有把握。”
  在中国庭院中,建筑与园林是合为一体的。贝聿铭避免了香山饭店设计中“庭院虽然已具一定传统园林色彩,但建筑本身并没有多少园林味”的遗憾,“并重新思考建筑在其中应有的风格。”原本在设计的第一稿中,展厅是连贯的,更像苏州民居,但此后进行了打断,使整个建筑体量缩小,更为紧凑,直取苏州传统园林“移步换景”之大成。
  贝聿铭坚持不用瓦,只有白墙依旧。他说,瓦的使用,将损害造型的整体感,从而造成屋顶、墙面的区分,回到传统老路。建筑要走新路,就要有变化。怎么既往新走又能与传统融合?那就是用现代材料达成与传统的协调。
  “比如用石头,使墙面跟屋顶连在一起。”老人颇有气魄地说。菱形石片屋顶选材青色花岗岩,将自然光引入室内,解决了传统建筑的采光问题。屋顶看似简单,结构却非常复杂。泄水不靠传统瓦楞铺,雨水渗透至金属板,借助金属板泄水系统排出。工人们在铺设屋顶时,流行一句口头语:“就像用钢筋水泥绣花。”
  创意山水园
  贝聿铭喜爱韩愈的散文与诗,更爱陶渊明的文章。“如果要我背一段唐诗,我只能用广东话。”老人冷不丁地问:“你会说上海话,还是广东话?”得知我是杭州人,他爽朗地说:“讲杭州话也行啊。”老人的挚友陈从周也是杭州人,曾担任香山饭店园林设计顾问。“可惜陈从周已经过世,否则我很想与他再次探讨。”
  水是园林的灵魂,造园少不得要叠山理水。狮子林的假山已做到极致,延续传统手法难以超越,怎么办?贝聿铭设想用片石来摆放。“以壁为纸,以石为绘”,借拙政园素墙为纸,选泰山石切片,高低错落,砌于墙前,营造北宋米芾水墨山水画意境。
  开馆半年前,贝聿铭来到工地,指挥堆排假山。老人俏皮地说:“现在开始用石头画画,我就是画家。”接着好像又想起什么,“画画得不好,可以撕掉重画,建筑不能建得不好就推倒重建。所以,做建筑一定要认真,这是对子孙负责。”
  贝聿铭笑称自己是“劳碌命”。人到苏州,每天埋头工地,有时忙碌至凌晨。老人选的树不多,株株姿态优美,夫人陆书华坐在藤椅上欣赏,老人温柔询问:“达令(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陆书华一袭旗袍,宁静娴雅,她曾在哈佛攻读景观设计。长子贝定中说,“母亲是父亲的秘密武器。”
  江南朦胧烟雨中,山峦连绵,竹影摇动,昆曲轻吟,“袅情来,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粉墙花影自重重”,多么让人心动的韵致!昆曲与园林,本是同根姐妹花。贝聿铭喜欢在狮子林里听昆曲,曲调婉约含蓄怡人,正是中国园林精神所在。“我们贝家对昆剧是有贡献的!”老人的叔祖贝晋眉还是一代昆曲大师呢。
  中秋佳节,贝聿铭携夫人、儿孙们,全家回苏州大团圆。典礼结束,老人陪同宾客参观新馆,恰巧遇到他的一对孙子女,他激动地一边搂住一个说:“来来来,拍张照留个念!”明月皎洁,桂花飘香,忠王府古戏台上,昆曲飘渺悠扬,次子贝建中携子、幼子贝礼中带女前来观看,可惜迟来一步,只好在过道红地毯上席地而坐。看着他们纹丝不动的背影,怎么不令人感动!尽管老人的儿孙在美国生长,不通中文,孙子是外国人相貌,但他们的根在苏州。
  临走那天下午,贝聿铭在博物馆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对善后事宜千叮咛、万嘱咐,真像嫁女儿一般,依依不舍。他希望苏博新馆的设计,能激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新材料、新技术固然重要,但对建筑艺术创作来说,更为重要的则是找到正确的民族化道路,使建筑具有独特的民族形式与风格。”(何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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