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隈研吾 2010/02/04
住宅也像愛情一樣逐漸往性解放靠攏,變得越來越輕。並不是說在建造中的住宅上貼上玻璃,住宅就會變得輕盈。就像過去男女之間的關係分為專一愛情和性解放一樣,住宅也分為建築師設計的住宅和預製件住宅這樣兩種形式。
【前言】
日本建築大師隈研吾,慣用竹子、木材、泥磚、石板、和紙等自然建材,建築風格散發日式和風與東方禪意,在業界被稱為「負建築」、「隈研吾流」。近期作品有「長城下的公社 / 竹屋」(2002,北京),「長崎縣立美術館」(2005,長崎)、「三多利美術館」(2007,東京)等,近十年囊括無數國際大獎。目前於中國及歐洲仍有許多建案進行中。
建築業求變 向風俗產業靠攏
根據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的理論,所謂高等教育機構是一種為了救助那些受到挫折的菁英所設的社會性設施。也就是說,高等教育的存在並不是因為他們是菁英所以要接受教育,而是因為要給那些在社會競爭中脫隊的菁英重塑自尊和滿足感。
同理,所謂住宅,是用來救助那些受到挫折的建築師,而存在的一種社會性設施。畢竟不是所有的建築師都有機會參與設計社會上的重要建築物。
在以美術學院為代表的體制性建築教育發揮作用的時候,是不需要這類救助設施的。因為只要接受過相當體制性教育的人,國家都會授予其建築師的資格,設計工作也能夠得到保障,儘管有人可能工作機會多一些,有人相對少一些,但很少有建築師閒著無事。
然而,到了二十世紀,這一體制崩潰了。體制性教育系統不復存在,建築師再也不能由國家提供任何工作的保障。官方的保障體系沒有了。於是,許多建築師,不,應該說幾乎所有的建築師都不得不面對命運的挫折。甚至可以說,凡是建築師最終都逃不出受到嚴重挫折的命運。原因就是所謂的建築設計能力,實質上是自以為是的一種體現。對於建築師來說,他們需要有自以為是的性格,因而他們甚至會妄想自己是創造主。換言之,對於建築師來說,把自己想像成正統的化身是必須具備的一種素質,凡是能力超群的建築師都必須具備這樣的自信和想像力,而建築教育正是培養這類自以為是者的一種教育體系。
然而,在現實社會裡,能夠把他們在建築教育中應該學到的這種自以為是應用於實踐中的建築師幾乎沒有。他們還感覺到只是自己受到了強烈的、徹底的挫折。於是,建築師的工作成了一種印有失敗標記的職業。
我們可以認為,私有住宅設計工作的出現就是為了把他們從這種挫折中拯救出來。那些倍感挫折的建築師們開始意識到,私有住宅的設計是一項非常具社會意義的重要且體面的工作。建築師們積極地寫作各種類型的《住宅論》也是基於這樣一個認識。所有的《住宅論》自始至終貫穿著一個思想,那就是住宅是社會的根基,是建築的根本,住宅的設計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透過寫作這種論調的《住宅論》,他們終於獲得了自救。由此可見,他們曾經遭受到了多麼沉重的失敗,以至於單靠設計的工作還不足以拯救自己,還必須依賴寫作的手段。在所有的《住宅論》書籍中,唯一的例外也許就是我寫的《十宅論》。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在於揭示住宅只是一種非常個性的、愚蠢的慾望反映。《十宅論》的基本思想是:所謂住宅,它不屬於正統之物,而是完全屬於個性之物。
當然,你想透過設計私有住宅這樣的機會使自己得到拯救,首先必須有住宅設計的委託人。讓人深感趣味的是,委託人其實也是一類失敗的存在。因為他們失敗,所以他們試圖透過建造住宅這一方式來挽回自己的失敗。現代的平等主義也是造成失敗的原因之一。正是因為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機會均等,所以有人才會遭受挫折。這些遭受挫折的人,只有透過建設符合「真實」自我的理想住宅,才能夠竭力做到拯救自己。二十世紀的美國堪稱是最有效地利用了此一拯救體系的國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在全國範圍內轟轟烈烈地實行了自有住宅政策。這是一次由國家發起的拯救活動,是一次極大的挑戰。正因為是美國這一個「平等」的國家,所以才需要由國家發起這樣的拯救活動。
然而,住宅設計真的能夠拯救建築師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其著作《住宅問題》中對於這種拯救方式提出了極其深刻的警示。他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試圖推動工人階級住宅私有化的嘗試,只是使資本主義和工人之間的對立關係變得模糊的一種手段。因為住宅雖然實現了私有化,但是如果這個住宅只是用來自己居住的話,那麼這個住宅不會因為實現了私有化而成為資本。相反工人因為有了自己的私人住宅,於是他為了償還貸款,從此不得不像以往的農奴被束縛在土地上一樣,被迫辛勤地工作。
更值得關注的是在個人住宅建設中,往往都是女性(委託人的妻子)扮演主角。在現代勞動形態中,女性在社會上基本上是受到歧視的,這使得她們倍感挫折。為了慰藉內心的挫折,女性大多對建設私有住宅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她們毫不吝惜地把自己「高尚而豐富」的情感投入其中。拯救女性因此也成為美國社會的一大課題。一八四一年,被稱為家政學創始人的凱薩琳.畢奇爾出版了《家政經濟論》一書,指出住宅是由妻子掌管的家族天堂,為了方便女性在裡面勞動,它必須保證有一個最大限度的有效空間。二十世紀初期,女權主義者們發起了集合住宅運動,其目的是透過建設家政空間公共化(公共廚房、公共洗衣間)為前提的住宅形式來拯救女性。然而,無論什麼樣的拯救計畫,在建設理想的私有住宅政策的誘惑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私有住宅的確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籠統地說,階級社會裡不會存在挫折感。實際上,「自由」和「平等」這些現代理念才是製造挫折感的根源。而挫折感則大量產生出現代住宅的委託人和建築設計師。可以說,在以消滅階級為社會發展目標的美國,出現挫折感的現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住宅委託人和建築設計師這兩類失意者的邂逅,並非一定會有好的結果。應該說,這兩類人的相遇幾乎注定都會有一個不幸的結局。這兩類人從事私有住宅建造的目的,都是為了尋求在現實社會中不可能實現的自我價值。既然他們是「尚未實現理想的自我」,有著各自不同的願望,那麼他們要完全達成一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住宅委託人意識到這一點後,便試圖避開難纏的媒介,獨自從事住宅建設的開發。他們嘗試擺脫建築師,利用預製件住宅為代表的設計體系來建造住房。眾所周知,美國是預製件施工方式的先驅。另一方面,建築師也把自己的活動空間設定在撰寫《住宅論》和教授住宅設計的活動之中,盡量避免與委託人等外界的接觸。這個現象就好比是因愛情逝去而迴避愛情,不希望與他人再發生糾纏不清的關係,只希望透過性解放來解脫自己一樣。而預製件住宅正好與性解放表現出了驚人的一致。
本書的目的並不是要責難這種現象。無論如何,拯救二十世紀社會的是預製住宅和性解放。這兩者都是在沒有第三者介入的情況下來拯救人們的,或者說至少人們感覺自己好像獲得了拯救。但是這兩者之間又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這種差異體現在性解放上是具有可變性的,但私有住房卻不存在可變性。很多情形下,要背負償還貸款的沉重包袱,而同時還不得不住在自己並不一定喜歡的房子裡度過一生。
然而,事情是一點一點發生變化的。愛情完成了它的進化,正在逐步走近性解放。愛情本來是一種不可挽回的行為,是不可逆的,不能重新來過。但是現在仍然這樣去理解愛情的人已經沒有了。而且人們也不會在戀愛中尋求和他人之間的相互影響力,儘管這種影響力過去曾經有過。愛情急速地向性解放靠攏,感情的緊密度變得異常的淡薄、輕浮。愛情和性解放之間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曖昧,也越來越模糊。
住宅也像愛情一樣逐漸往性解放靠攏,變得越來越輕。並不是說在建造中的住宅上貼上玻璃,住宅就會變得輕盈。就像過去男女之間的關係分為專一愛情和性解放一樣,住宅也分為建築師設計的住宅和預製件住宅這樣兩種形式。總之,兩種住宅都變得輕盈起來。究其原因,無論是委託人也好,建築師也罷,他們都失去了自我這個明確的輪廓。像這樣曖昧的兩個自我,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發生衝突的。
還有一個原因,是由於建築物改造行為的普遍化,使得住宅也和性解放一樣成了可以彌補的事物。這時向「對方」(建築師)提出的要求是,要像與風塵女子那樣保持若即若離的、不會帶來太大壓力的距離。這並不是批判,也不是諷刺。住宅設計正在漸漸地趨向可改建的行為,建築業正在漸漸接近風俗產業。可以說,接受這一現狀是今日合格的建築師所必須具備的素質。
(本文轉載自隈研吾新書《負建築》,中文譯本由博雅書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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