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8.2008

強悍與柔軟:蔡國強北京雙城 @Art

8月12日,北京奧運開幕式後的第4天,開閉幕式焰火總設計師蔡國強來到故鄉泉州。
  這裡是蔡國強爆破藝術的起點。上世紀80年代,鞭炮生意在泉州很火,很多家庭都有鞭炮作坊。蔡國強在那時迷上了火藥。那時,他還是一個只會點火,不會滅火的毛頭小子;現在,他已是一個以整個北京城為舞台的爆破藝術家。
  此行,蔡國強與4天前的奧運開幕式呼應,要創作一幅火藥草圖《歷史足跡:為北京奧運作的計劃》。所謂火藥草圖,就是在特殊的紙上爆破留下痕跡。7年前,蔡國強為APEC上海峰會做完焰火之後幾個月,創作了14幅火藥草圖,在去年香港佳士得拍賣中以7424萬元創下中國當代藝術作品世界拍賣的最高紀錄。
  對於火藥草圖,泉州人並不陌生。2006年,蔡國強在泉州的閩台緣博物館創作了一幅世界上最大的火藥壁畫《大榕樹》,榕樹盤根錯節並且蒼老的老樹根盤繞在壁畫上。
  《歷史足跡》的創作場地設在《泉州晚報》一樓。從早上7點開始,《泉州晚報》的正門封閉,只有東側的一扇小門進出。現場人山人海,保安不苟言笑地清退每個沒有證件的觀眾。蔡國強的太太,同是畫家的吳紅紅一身便利打扮,幫蔡國強接聽手機,張羅現場志願者及時補上滅火。
  《歷史足跡》長33米,寬4米,橫貫整個一樓大廳。畫上,一塊塊北京建築模板,如天安門、國家大劇院、故宮、水立方等,在中軸線上依次展開。在中軸線的上方,29個大腳印模板依次排列。
  蔡國強赤腳走在紙上,表情嚴肅,時不時在某個建築旁灑下一些黑色火藥。此時他灑的火藥多少將決定這件作品的爆破力度和作品呈現的濃淡。沒有修補的可能,他只有一次點火與爆炸的機會。
  在33米長的紙上,蔡國強來回反覆審視。他的腳下是他自己創作生涯中最長的火藥草圖,也是一座虛擬北京城。太太吳紅紅說,蔡國強從小的夢想就是在天安門廣場放沒有人看的焰火大會、放風箏。這個夢想被《紐約客》著名藝術評論家Peter Shjeldahl在採訪中挖到了,他很滿意文章中的這個細節,認為呈現了真實的蔡國強。
  晚上6點多,終於灑完火藥。草圖上覆了一層蠟紙,接著蓋上幾層硬紙板,然後在上面均勻地壓上磚頭。
  用一隻普通的打火機,蔡國強點燃了草圖一側的火引子。立刻,一陣濃濃的白煙從紙板下躥了起來,頂起紙板,撲騰著跑完整條畫卷。整個燃煙的過程持續了僅僅6秒!
  平靜之後,開窗開門通風。蔡國強的助手憑經驗判斷一一揭起燃燒充分的建築模板。蔡國強親手掀起天安門的模板。下面是一個輪廓清晰的天安門,「很好!」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在畫卷邊上讚道。此次,范迪安作為嘉賓在現場觀摩作品,他評說,「火藥就像國畫用墨一樣,一定要掌握它的輕重。這件作品很有價值。」
  《歷史足跡》將懸掛在中國美術館的一樓大廳。這也是蔡國強為全球個人巡展北京站特意做的作品。8月19日至9月2日,蔡國強個展「我想要相信」將在中國美術館舉行。這是國內第一次整體展示蔡國強的作品,也是中國美術館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展覽。2月,該展在美國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舉行首站展覽。紐約古根海姆撤掉了包括畢加索在內所有名家作品,用全館呈現蔡國強的80 多件作品。
  柔軟的北京
  《新民週刊》:為什麼在奧運開幕之後僅4天,就做了《歷史足跡》這幅火藥草圖?
  蔡國強:本來是不急的。因為我的個展8月19日在中國美術館開幕,我想做一件和北京、和奧運有關的作品,所以就趕著這股勁做了。《歷史足跡》是關於一座城市、一個盛典的記憶。據說奧運會開幕式有40多億觀眾收看。如果他們以後看到這件草圖,就會想起這場開幕式,從另一角度體驗藝術家做這個計劃的想法。
  《新民週刊》:但是《歷史足跡》並不「實」,不是對北京、奧運的描紅。
  蔡國強:我其實摸不準這件草圖。如果火藥的用量多,我知道作品會很好看、很激烈,但此時此地,這樣做是不是對?所以,我想表現輕而巨大的城市。它是夢幻、超現實的。如果用電腦般詳細地「描紅」北京城,沒有多大意思。
  草圖上的那些建築好像模仿了北京建築,但又不像是北京城。它很雜。如果我用火藥描出一個個建築,也可以炸出有稜有角的建築,但那樣太精準了,像建築設計圖紙,沒有夢幻的感覺。
  所以我撒火藥的時候很控制,很小心。和做「大榕樹」不同,「大榕樹」很激烈,噴火,而《歷史足跡》用煙熏,火都悶在裡面。最後的效果還不錯。腳印很實,腳印下面的建築都很「輕」,像在夢裡。
  《新民週刊》:《歷史足跡》上的北京城讓我覺得非常柔軟,為什麼做一個柔軟北京?
  蔡國強:因為奧運會太轟轟烈烈了,這件作品再強悍也強不過奧運會。我不可能讓紙上的大腳印和開幕式上的「大腳印」保持一樣的比例,只能做一個柔軟的北京。
  「我想要相信」
  《新民週刊》:你的北京個展緊接著奧運,一定會引起轟動。

蔡國強:最大的舞台、最大的火永遠是奧運會。最大的熱點永遠是奧運開幕式。咱們在一開始就知道了。
  《新民週刊》:你為什麼把全球巡迴個展的主題定為「我想要相信」?
  蔡國強:我的故鄉泉州有看風水的習俗。我從小就對宇宙好奇,對看不見的世界很有興趣。我覺得藝術可以出入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世界。
  2002年9月6日晚上9點,我在意大利北部小城Trento的墳場中做了一件焰火作品。當地人上墳都會獻上白色和藍色的菊花。那天晚上,我就放了漫天的白色和藍色的菊花焰火,一直放了3分半鐘。燃放於墳場,我不讓人來看。這是專門做給在墳場裡安息的人們的。我在墳墓邊,一點都不怕。
  第二天,我離開酒店去機場。路上有陌生的當地人向我走來,對我說,嗨,昨晚我媽媽一定很高興。很多當地人都來感謝我。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讓他們很高興的事情。我相信他們地下的母親一定能看見焰火。至少,我想要相信。這樣想使我感到享受、安慰。否則我們就太苦了。
  《新民週刊》:「我想要相信」這句話出自美國電影《X檔案2·我想要相信》,你看過《X檔案》嗎?
  蔡國強:我沒有看過《X檔案》,之前也不知道這句話被《X檔案》用過。我們向《X檔案》所屬的公司買版權。他們同意我們使用。公司老闆默多克的太太鄧文迪是我的好朋友。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天天在一起玩。
  《新民週刊》:有評論說你的個展之所以紅,是因為打著東方符號吸引西方人。
  蔡國強:作為藝術家,我個人並沒有什麼集體主義,不參加任何流派。當別人扎堆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個人。同時,我這個人做的事情也是普通人做的(事情),與大家同樂樂。
  我根本沒有靠中國符號吸引西方人。在我之前,古根海姆做過「中華5000年文明藝術展」,展品是國內100多家博物館裡最好的藏品。但是展覽沒有那麼多的人看。而我一個小小的藝術家,為什麼觀眾人山人海,這是因為我的作品有大眾性。普通人覺得有趣,有創造力,能理解,應該帶他的女朋友、孩子來看。《新民週刊》:紐約個展時,你希望和美國觀眾產生怎樣的共鳴?
  蔡國強:我的作品裡有好玩、幽默的東西,從另一個角度看待世界。比如「9·11」之後,美國民眾紛紛譴責恐怖主義,我用9輛汽車做了一件自殺爆炸的作品《不合時宜:舞台一》。「汽車們」都處在自殺爆炸過程中。美國人懷疑這件作品是好還是壞?其實我並不是在說好壞,而是在反觀。
  在中國文化中,我們更多地討論世界的矛盾,提出矛盾,讓人們看到矛盾,而不像西方的理性主義——藝術就要解決問題。藝術家不是解決矛盾的。
  拿在手上太燙,放下又捨不得
  《新民週刊》:在藝術圈裡,你一直不扎堆,無論是八五美術浪潮,還是官方美協機構,你一直是一個人。這次為什麼會參與奧運,和一群人共事?從一個人到一群人,你是怎麼考慮的?
  蔡國強:「集體的人」經常是一群特別的人。個人經常是很共性,關懷生命,感受幸福、自由、理想、悲傷。這種個人是真實的,是全人類共有的。
  以前,我長期在國內的時候不是那麼有集體主義。作為藝術家的個人,到國外,和當地民族、文化有很多共通點,不會因為離開中國現代藝術這個圈子,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新民週刊》:西方在解讀你的作品時一直有雙面性,比如《草船借箭》,西方先是批它反西方,後者又肯定這是件重要作品。
  蔡國強:一直都這樣。後來我做的《不合時宜:舞台一》讓美國人很不舒服。但是他們還是花了幾百萬美元做這件作品。拿在手上太燙,放下又捨不得,對藝術家來說,這才是好的處境。要是人家對你總是客客氣氣的,你就完蛋了。
  《新民週刊》:早年你從上戲畢業去日本後,日本人對你就是很客氣的,沒什麼批評。
  蔡國強:現在日本還是這樣,今年10月我會做一個作品《黑焰火》,在廣島原子彈轟炸的紀念地的上空,放很多黑色焰火。這會讓日本人很難受。他們一方面很想看這件作品,另一方面很怕看到。我並不想碰他們的傷疤,其實我也是在撫摸自己的傷疤。我不把他們當作外人,也不想借這個作品嘲笑他們。這是我們人類自己的問題。
  《新民週刊》:在當代藝術界新出的「四大天王」排名中,你是第一位。你對這個排名怎麼看?
  蔡國強:這是不對的,沒有意義,對國內美術界和年輕藝術家都沒有意義。「四大天王」中,可能沒有一個人會為了這個稱號而高興。
  《新民週刊》:三四年前,你計劃在泉州建一座當代藝術館,並請「老爵爺」諾曼·福斯特設計。現在藝術館的進度如何?
  蔡國強:福斯特8月9日上午從美國飛到我家開會,他的方案越做越細,每個展廳都有了方案。只是我這邊還沒有很大的進展。
  藝術家是靠不住的,隨心所欲的。當他認為非做不可的時候,怎麼著也會做出來。但可有可無的時候,他就晃來晃去。建一座美術館有太多的事情,應該有一個製作人專心公關,有一個工程師負責材料和建築。藝術家怎麼管得了這些事?汶川地震後,我的作品《天上來的鱷魚》拍賣了580萬,本來我是想把這件作品捐給羌族,支持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可是怎麼捐?我不知道。只好還放在那。
  我很膽小,有小聰明,擔心隨便捐出去,會增加某些腐敗冒出來的機會。總之我的擔心很多。
  吹牛的無聊人
  《新民週刊》:你是一個幽默的人吧。
  蔡國強:男孩靠經常給自己吹牛,鼓舞自己,好的女孩應該懂得讓男孩吹點牛。重要的是,女孩不要跟著他一起吹牛。
  《新民週刊》:據說你是少林弟子,現在還堅持練武嗎?
  蔡國強:我常常跑步、舉重。在國外候機前,我都會來回走動。我不希望自己感到特別弱。
  《新民週刊》:除了健身之外,你還有什麼愛好?
  蔡國強:我很無聊,無聊是我的特點。我的女兒都知道這點。我和女兒親熱很單調,永遠重複那些話和動作,比如:「乖乖,讓爸爸給你梳頭髮,你應該永遠保持這樣」——我喜歡把女兒打扮成我喜歡的樣子。
  我的女兒都很黏我。我一有時間,她們就坐在旁邊。我看報紙,她們就關心我關心什麼事,在旁邊跟我一直嗒嗒嗒地說個沒完。
  我最享受的是女兒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一看到女兒,我的心情就好。但是,女兒又不能離我很近。只要她在近處,我感到她的存在就可以了。
  《新民週刊》:怎麼比較你的出生地泉州和你的現居住地北京?
  蔡國強:泉州是我的故鄉,這裡有我的家庭和親屬。我在泉州得到無窮的源泉,從來沒有枯竭。現在在泉州的街上還可以看到有意思的東西:人。人是永遠的載體、文化。我的出生地的樣貌以後可能會消失了,但是不管城市怎麼變化,還是可以從人的身上感知文化,以及你和他之間的認同。
  不能拿泉州和北京、威尼斯比。北京很浩瀚、光輝燦爛,也有恥辱。儘管北京總是蓋大樓,北京很鬧,北京人喜歡侃,但是北京是有些寂寞和傷感的。這點,我在上海比較少看到。北京的命運和泉州不同,這是一種民族向心力的體現。

@Source: 新民周刊 vol.2008034, Tue, 26 Aug, 2008 撰稿·劉莉芳(特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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