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5.2009

台北,演化中@Culture

2007年同志遊行,祁家威站上國父紀念館圍牆高舉彩虹旗,與身後台北101相映成趣。王盛弘/攝影
台北故事館是基隆河畔、中山橋頭最美的風景。王盛弘/攝影

那時候,這裡還沒有台北一○一,還沒有誠品書店複合商場,沒有我總是搞不清編號好幾家新光三越百貨,沒有數不盡的豪宅林立……雖然市政府、華納威秀影城、 世貿中心、凱悅飯店、新舞臺已經使它有錐處囊中的態勢;那時候,夜裡散步還會聽見青蛙嘓嘓嘓,五六月間聞得到野地裡梔子花香飄送,馬路邊簡陋圍籬裡一畦畦 青菜,農夫農婦彎腰澆水徒手薅草……

 東區以東,台北一○一

 捷運台北市政府站。我混在人流裡落了車,或許慣習於自助旅行,故而對一臉茫然旅人自然有份感同身受,偶爾地會有人:操著粵語呱啦呱啦小情侶、淺膚色淺髮 色洋人家庭,或是一身俐落單槍匹馬,比著旅遊指南上圖片問我怎麼走;圖片只如郵票大小,但我瞄一眼便能自動在心中補足細節;那是一棟宛如方竹一節一節往上 竄長的巴別塔,世紀末開工,二○○四年完工,本名「台北國際金融中心」,暱稱「台北一○一」。

 玫瑰如果不叫玫瑰,仍然不改芬芳。吸引觀光客前來的,自然不會是它的命名,而是它高達五○八公尺;甚至不是它的高度,而是它的頭銜──世界最高建築。好 像到了奈良不能錯過東大寺──世界最高木造建築,到了法國南部想去走走米洛大橋──世界最高橋樑,如若身在吉隆坡,又哪能不去看雙塔,它也是世界第一高。 喔,不!台北一○一落成後,璽印已經交接。

 辦公室就在捷運市府站附近,工作空檔駐足玻璃帷幕旁,不遠處台北一○一以拔地之姿聳立跟前,晴日裡閃著耀著亮白光芒,陰天時端頂藏進雲繚霧繞,紅色飛航警示燈若隱似現。

 我並不欣賞這棟建築,並非基於建築大師萊特譏評曾經的第一高樓帝國大廈為「貪婪的紀念碑」同樣的社會良心,也不因為它果然印證了謠傳卻又言之鑿鑿的建成 世界第一高建築的國家,該國經濟將隨即江河日下;而是,肇因於它的造型,節節高昇的蘊意太張揚,富有民族色彩的裝飾又太感性,如此招搖卻又不美,怎麼看都 不該成為一座城市的驕傲。

 但也許時間會證明我是錯的,十九世紀末艾菲爾鐵塔落成,莫泊桑說,欣賞鐵塔的最佳地點就在鐵塔內部,因為那是巴黎唯一看不到鐵塔的地方。可是現在,巴黎鐵塔之於巴黎,已如克拉克.蓋伯不能沒有唇上一溜小鬍子,瑪麗蓮.夢露拍照總是要噘嘴。

 儘管如此,台北一○一站在那裡,的確曾經使我動心,不用說每年跨年倒數,數萬雙眼睛仰望那數十秒鐘的璀璨異常;平日,彩虹的七款顏色依序在星期一到星期 日的黑絲絨般夜空中發光,多年前這個工作找上我,主管約我吃晚飯,用過餐推門離開餐館,走進小巷裡,一抬眼便望見它亮在眼前。

 它亮在那裡,好像就標示著為它澤被的這個信義區,便是這座城市的首善之地,如果在紐約是曼哈頓,如果在倫敦是倫敦市(City of London,西提區),如果在上海是浦東新區,一種想像,一種虛榮;是的,就是虛榮這種對人不易對自己更難以承認的一瞬情緒作祟,我把工作應承了下來。

 其實,這回是「鳳還巢」,一九九八年起我就曾在這個公司服務了兩年,那時候也住附近。

 那時候,這裡還沒有台北一○一,還沒有誠品書店複合商場,沒有我總是搞不清編號好幾家新光三越百貨,沒有數不盡的豪宅林立……雖然市政府、華納威秀影 城、世貿中心、凱悅飯店、新舞臺已經使它有錐處囊中的態勢;那時候,夜裡散步還會聽見青蛙嘓嘓嘓,五六月間聞得到野地裡梔子花香飄送,馬路邊簡陋圍籬裡一 畦畦青菜,農夫農婦彎腰澆水徒手薅草……

 短短十年,十年短短。同一個地方如塑料聖誕樹的裝飾已經掛上,電源一接通,一樹晶瑩剔透;再早十年,我剛自南部農家北上的一九八八,一枝枝塑料針葉尚未插妥,地面上立著的,只有枝葉稀疏的骨幹。這個城市演化太快。

 演化太快這個城市。二十年前我讀過一則消息:信義區某廢棄軍營一座池塘成了生物樂園,保育人士籲請保留;消息在報上披露,一夜之間,推土機轟隆隆如變形 金剛開進軍營。二十年過去,插著刺刀的步槍長成世界第一高樓,養著水族的池塘化成地下停車場,那些被驚嚇了的候鳥留鳥青蛙蟾蜍又與飽受壓力、體內畜著一頭 脆弱軟體動物的都市人何其相像。

 西區,紅樓

 信義區位於東區以東,與它遙遙相對的是西區,這裡也有一頁我親身體驗的城市演化史。

 二十年前,我帶著父親「你作什麼決定都好,但不管作什麼決定,都要能夠為自己負責」的叮嚀負笈北上;搭野雞車走中山高,自林口台地進入台北盆地,我趴上 車窗要牢牢記住這座城市第一眼,當車子橫越淡水河將直抵城市的心臟──台北火車站,我自高架道路上張望到的是中華路上中華商場,長長一列方塊建築宛如火柴 盒排列,斑駁,雜亂,不是想像中的光鮮亮麗,但興奮壓過了其他情緒。

 我的一名馬來西亞同學的感受就大異其趣了。他的台北第一印象也是中華商場,「很失望」,他說,他萬里迢迢來到台灣,為的是龐鉅的中華文化想像,而非幾棟爛房子。

 中華商場位在中華路西畔,中華路原是日據時期北市最敞寬的馬路,縱貫鐵道沿路興築;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後,鐵道兩側冒出大量違章建築,凌亂不堪,六○年代市府加以整頓,在原地蓋了商場,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也是中華文化符碼,一共八棟三層樓建築。

 這座台灣最早集合商場,到了末期已如都市的腫瘤,我親睹它最後四年時光;然而,有記憶的地方最美,一棟連著一棟踏著低低高高的階梯逛去,集郵社,古玩 社,公廁終年瀰漫尿騷腥臭、地板永遠泛潮,舊書店,成衣店,點心大王的舊桌椅上陽光斜斜射來,把蒸籠剛掀開那一霎映顯得雲蒸霞蔚,唱片行,電器行,商場後 方噹噹噹平交道柵欄放下,火車空嚨空嚨駛過,建物好似也有了一陣輕顫。這一切,都因為籠罩於懷舊的氛圍而折射出金黃的氤氳。

 我上台北第二年,鐵路地下化;又三年,中華商場拆除,抗議補償不公的白布條宛如白幡掛滿天橋與建築立面,場面十分淒厲。隨著商場的消失,西門町驀然沉 寂,寂寞的老人、賣春的少女、逃家的少年麇集,晚上電影散場,走在路上會有男人突然現身,問道:「少年耶,要否?」一回我受到驚嚇,猛可舉手一揮,倒把那 三七仔也嚇了一跳;日後再遇上相同情況,我改換一臉世故,當作沒聽見。

 直到新世紀,中華路拓寬工程完成、捷運通車,驀地,芽眼破醜黑種皮而出,新一代青少年受到召喚,重新歸隊;不同於東區的時尚穎新,找不到一座古建築,西區處處是歷史的場景與殘跡,吸引的卻是最稚幼青少男女,踩街,打電玩,看電影,呷阿忠麵線、鴨肉扁。

 這回西門町活化,並非剷除了什麼舊建築、蓋起什麼新建物,而多半是現有資源的翻新再利用,最具指標性的是「紅樓」。

 紅樓是一棟磚造八角樓,建於二十世紀初,原為商場,一樓買賣日用品,二樓購售骨董字畫;台灣光復後變更為「紅樓劇場」,演粵劇,播二輪電影,有過一時的 風光,但終究不敵鄰近商家而黯然落幕。直到近十餘年,被指定為古蹟、委外經營,如今的紅樓有了全新內涵:進駐了咖啡館,陳列紅樓歷史照片,年輕人的創意產 業也在這裡扎下根,開小店賣自創品牌成衣、飾品、卡片等各種小玩意兒好有趣;我到西門町看電影,如若時間充裕,有時會一方小店看過一方小店,每回都如第一 回那樣新鮮。

 不過,紅樓維修仍見台灣慣有的近利求功的缺陷,屋頂竟便宜行事,以鐵皮披覆;旅行京都時我曾觀察過日本工匠維修傳統建築的細膩用心,兩相比較,不禁有一聲浩嘆。

 當暮靄四合,紅樓展現另一番風情,夜店一家緊挨著一家開在露天廣場旁,尤其休假前夕更讓人咋舌,樂音如雷,歡聲笑語海浪般一波緊接著一波拍岸,好揮霍浪 擲著青春;顧客以男同志為主,理平頭,穿緊身T恤,全身曬成麥色,一眼望去上千人,也許是亞洲最大男同志露天聚點?圈裡人暱稱這個廣場為「小熊村」,一開 始是一家叫作小熊村的酒館在這裡落腳,吸引了一大批以「筋肉以上,肥胖未滿」為主流美學的男同志前來消費,小酒館遂一家又一家在夜裡亮起了霓虹,消費者早 已不再有類型的侷限。

 讀過口述歷史,說紅樓「淪為」映演二輪影片的戲院後,常有男同志躲在戲院後排座位尋求慰藉。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呢?從黑暗中互相取暖到露天酒吧的盛況, 二○○三年第一屆同志遊行自二二八紀念公園出發,一路走到紅樓廣場,路人中有人高喊加油,有人靜默旁觀,有人不明所以,但沒有人噓聲反對,台北同志運動在 這十年間堪以「大躍進」來形容。

 北區故事館,南區紀州庵

 古蹟活化,西門紅樓是成功的案例,其他如北投溫泉博物館的前身為溫泉建築,長安西路當代藝術館借了舊市府紅磚軀殼,徐州路市長官邸藝文沙龍改建自舊市長 官邸日式宿舍,中山北路光點台北則為舊美國領事館……適當的維修、利用,老建築煥發新內涵;星羅棋布這些老建築讓旅人的眼光在稱不上美的台北有了聚焦處, 其中,北美館正對面台北故事館實為基隆河畔、中山橋頭一瞬最美的風景。

 台北故事館原名「圓山別莊」,茶商陳朝駿延聘英國建築師設計的都鐸式二層樓屋子,一樓磚造以承重,二樓木結構髹漆上鮮黃外牆,屋頂鋪銅瓦在時光中氧化成優雅綠色,這棟屋子宛如童話故事發生的場景。

 陳朝駿交遊廣闊,孫中山、胡漢民等人都曾是座上客;後來一度荒廢,一九六三年次的楊照說:「小時候住附近,都叫它鬼屋。」但我讀大學時修攝影課,曾和同學來這裡外拍,已經經營起咖啡館,阮囊羞澀的兩人在院子裡拍過一陣後離去,沒敢進屋子點一杯咖啡啜飲。

@Source from: 2009-09-15 中國時報 【王盛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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