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2010年8月號《新活水》雜誌(第31期)
化繁為簡、形式純粹
沉默的建築大師王大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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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盛夏的周末,建築師安靜地坐在熱鬧的 coffee shop 裡,慢慢地喝著熱熱的咖啡,吃著一塊起士蛋糕。
「好吃嗎?」有人問他。
「好吃。」建築師用字簡約一如人們對他的建築風格的感受;而建築師看來是真心享受其中。
擅長沉默
九十四歲的王大閎穿著潔白整齊的襯衫,用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神情看著旁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談論他,完完全全不加任何評論。沈默,似乎是這位建築師最擅長的語言。
一九六五年,王大閎拿下國父紀念館競圖第一名,蔣介石總統看了王大閎的設計圖後,說了一句「像是西洋建築。」還給了王大閎一張太和殿的圖,王心想,原來老闆要的是這個個樣子的建築。但無論是建築的美感或者是建築的目的,這都與王大閎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在那個威權時代,王大閎知道他無從辯論,便用另一個角度說話:「孫中山是推翻滿清的人,用帝王式的建築來紀念他,好嗎?」老總統這才被說服了。
王大閎設計的國父紀念館既要滿足老總統對所謂「中國式建築」的期待,又要符合王大閎心中對用現代建築紀念一位「革命家」的想法,許多人便在這棟建築裡看到了妥協,但另一方面,更多人看到的是一位藝術家如何以建築語言跟材料工法的嫻熟度,為自己的堅持創造可能性。老總統要看到宮殿式的建築,王大閎設計國父紀念館時,把宮殿式的屋頂掀起,結合兩邊中國式建築特有的飛簷,加上寬大的圓柱與挑高空間,表達了紀念性建築物的雄偉氣勢,但遠看正面,有人說,俏皮地像個小女孩揚起了裙角。
國父紀念館用窗櫺與宮燈持守了中國的意象,但圓柱直爽簡單,沒有雕龍畫鳳,視覺符合王大閎長期以來空間設計的原則:「化繁為簡,把複雜的設計,用純粹的形式把建築整合,達於極致。」(成寒訪問王大閎;見徐明松編著《永恆的建築詩人──王大閎》;木馬文化出版》);內部空間清幽卻不刻意神秘,更讓許多專業建築師敬佩的是王大閎為國父紀念館刻意保留了許多親民的設計,包括寬大的迴廊,如今已成為重要的市民空間。甚至當時本來要作為集會空間的大會堂,也在王大閎的設計下,成為台灣最有能能量的展演場所。
這一點一點,都是王大閎跟他的團隊不斷與各方勢力磨合出來的,建築學者王鎮華曾引述王大閎的話說,建築師的「意志力比靈感重要」;國父紀念館當年有十二組人競圖,設計會議開了一年半,蓋了七年,中間的辛苦甚至辛酸過程,在王大閎同樣做建築師的兒子鴻開建築師事務建築師王守正的記憶中,「沒聽父親提過。」
最愛黑巧克力
兒子眼中的父親:「從不抱怨,也不論人是非,安靜做事。」妻子王林美麗則說,王大閎說話的特點就是「委婉」。王大閎非常喜歡聽音樂,王守正記得從前爸爸一回到家就是看書、聽音樂,生平最大願望之一就是寫首好歌,譜成曲讓大家唱。「但這些年聽得少了。」妻子問他怎麼回事,王大閎的回答是:「他們的音樂像炒飯。」意思是沒高沒低,全混在了一起;他沒說不好,只是聆聽的興致減低了。
沒有變的是愛吃,而且愛吃甜食,「家族聚會,最重要的就是帶爸爸看有什麼好吃的。」女兒王依仁說爸爸身體、牙齒都很好,很能享受美食,特別愛吃甜食。曾策展「久違了,王大閎先生!」的銘傳大學建築系助理教授徐明松笑說,如果現在要訪問王大閎,他談巧克力可能比談建築的興趣還高些,王守正則說,父親認為好的建築自己會說話,不必建築師自己去闡述,所以他很少談;那麼王大閎最喜歡什麼樣的巧克力呢?「黑巧克力。」老建築師的回憶,似乎又回到了少年。
父親是中華民國第一任外交總長與司法院長王寵惠,王大閎成長於蘇州,十二歲出國唸書,先後在劍橋與哈佛就讀。而在瑞士度過的中學時期最難忘,除了法文、最黑的巧克力跟最濃的起士之外,還有「每天游泳、跑步」鍛練出來的強健體魄,「父親從年輕時就很注重保養身體。」儘管因為年紀大了,走路有點辛苦,但王大閎還是很喜歡散步;能吃能睡,喝咖啡也不失眠,王林美麗說如今的他:「話雖然少,但很開心。」他的人生就像黑巧克力,不甜、帶著苦味,但純粹且雋永。
王大閎八十歲退休,退休後是兒子王守正事務所的顧問,不過,「父親其實一直是個尊重別人的人,不會一定要別人聽自己的意見。」前些年,王大閎繼續在寫著從二十多歲(一九四○年代)就開始寫的一部科幻小說《Phantasmagoria》(幻景),書中主角乘坐「美杜莎」(Medusa)號太空船遊太空。王依仁說,儘管這本小說應該不太容易出版,因為是英文寫作的,又很長,不過,「小說反映爸爸腦中那個奇幻豐富的世界。」她說王大閎在劍橋讀書時,曾跟專門研究靈魂的教授一起到體育館抓過鬼,還帶了攝影機,拍下了什麼嗎?「一片亮亮的形體。」建築師回憶。
一朵白色的茶花
王大閎對外太空的嚮往讓他在人類尚未登錄月球之前,就設計了一座「登錄月球紀念碑」。一九六九年,《阿波羅十一號》登上月球,美國雜誌專文介紹了王大閎稍早前的這個設計,引發美國好幾個地方爭取王大閎的登錄月球紀念碑,台灣方面還成立了「中華民國籌建登月紀念碑委員會」。
可惜後來因為中美斷交,這個案子沒有實現,但這棟建築卻是王大閎一生最滿意的作品。
他的設計中,一對向上延伸的碑塔象徵了向天空展開的一雙手,極簡的設計表達出人類對宇宙穹蒼的無限崇敬;王大閎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物理學僅能證明『能』量不滅,但宗教才令我們深信靈的永恆。」他的曾祖父王元深和祖父王煜初都是牧師,王大閎也是基督徒,近年在淡水的教會聚會;王林美麗說,從事建築業那麼長的時間裡,王大閎碰到過許許多多挑戰和挫折,「《聖經》的話給了他很多安慰和鼓勵」。問王大閎最喜歡《聖經》的哪一節經文,他給了一貫的答案:「都喜歡。」
作為一位對台灣建築與庶民生活影響深遠的藝術家,王大閎當然不是什麼都好吃,什麼都美;在他的言簡意賅之外的,王林美麗始終難忘初相識的情景:「他來的時候,遞給我一朵剛剛從院子摘下的白色茶花;就一朵花,什麼也沒說。」
那香氣啊,卻迤邐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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