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2005

再訪雪梨歌劇院@Arch

雪梨歌劇院的側面角度。 漢寶德攝影
雪梨歌劇院的內部天花板。 漢寶德攝影

世界上最著名的建築在哪裡?雪梨歌劇院無疑會名列其中。可是它是不是最有價值的建築作品,倒是有些爭論。因為在建築的專業中,每人崇拜的建築師不同,信服的建築理論各異,他們反而不太看得起過分有名的作品,看得起的卻是為大眾所不知的小型建築。也許是美國萊特的一棟草原風格的住宅,也許是柯比意有動人造型的廊香聖母堂。醉心於前衛建築的年輕朋友,可能想到畢爾堡的古根漢美術館,或張牙舞爪的其他解構主義的作品。只是在建築界有些影響力的作品,怎麼也引不起大眾注意。著名的雪梨歌劇院的專業地位又如何呢?

建築的專業價值與社會知名度間有一鴻溝


這也許是藝文界普遍的現象。藝術家好像天生要與大眾作對,他們喜歡小眾,厭惡通俗。有些人還可以接受雅俗共賞,嚴肅的藝術家凡涉俗字就不能忍受。可是文學與美術有另外一種價值,使藝術的價值與知名度間尚有一線可通,那就是故事的感動力。使人感動的作品自然廣為流傳而膾炙人口,這樣的作品就不能用一個俗字來一筆抹殺。何況藝文界的作品在現代社會中,可利用傳播工具廣為流傳,而傳播工具幾乎無遠弗屆,群眾大多學習去體會著名作品的藝術價值,所以文學與美術的重要作品尚可以廣為人知。


唯有建築在專業的價值與社會知名度間有一條鴻溝。建築之存在是霸道的。在都市中,建築的體型與扮演的角色等預設的條件才是成名的要素。一棟特別高大顯著的建築,不論是否有藝術的價值,仍霸道的成為都市居民揮之不去的形象,當然是無人不知。紐約的帝國大廈就是很好的例子,建築學術界從來沒有人提過帝國大廈,卻不妨礙它譽滿全球。紐約被轟掉的世貿大廈,婦孺皆知,可是不少專業人士暗暗慶幸它的消失,期待比較有建築價值的作品出現。因為知名度有商業價值,所以大家都努力爭取世界第一的稱號。


建築的角色同樣的不可取代,台北市的總統府在公共建築中談不上價值,是威權的象徵,但二千萬軍民無不知道它的存在。國父紀念館、中正紀念堂都有類似的地位,強制民眾接受,卻不被建築專業界視為重要作品。


建築的價值與知名度分離是近代的現象,這是建築藝術的價值觀與建造時的威權脫離以後的事。十九世紀以前業主與建築師在目標上是一致的,統治者通常支持建築專業的觀點,所以法國的建築學院幾乎是王廷的一部分。現代社會就不同了。政治與商業的利益所建立的價值觀早已駕凌建築專業之上。越是大規模的建築越不在建築藝術創作的掌握之內,問題就無解了。今天真正喜歡建築的人也許只能在小街小巷裡發現一二令人稱賞之作,對為世人所熟知的「重要」建築反而只能視而不見了。


雪梨歌劇院自建造始 就把澳洲政府套牢了


那麼,世上最著名的建築在哪裡?雪梨歌劇院可以當得起此一名號嗎?在不久前,我與幾位朋友,應信義基金會之邀去了一趟雪梨,在歌劇院前前後後,繞了幾圈,使我想到全世界幾乎無人不知這座歌劇院,而且把它視為雪梨的標記,甚至是澳洲全國的象徵,它是不是世上最著名的建築呢?做為一個建築專業者,我不免又問,怎樣使它成為這樣有名的建築,達到為國爭光的任務?


自從雪梨歌劇院落成以來,世界上不少有野心的城市都想造一座建築的地標,使自己的城市揚名。可是到目前為止,除了蓋金為畢爾堡設計的古根漢分館之外,無一達到此一目標。這又究竟為甚麼呢?台中市計畫的古根漢分館案胎死腹中,如成事實,會達成胡市長的期望嗎?下文中我要用雪梨歌劇院為例,分析一下此問題的相關因素,希望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


首先我體會到,國際性的地標建築似乎不一定是合用的建築。在建築專業中,大多信守安全、合用與美觀的三原則,也以此為判斷建築水平的準繩。偉大的建築大多符合這三個原則。安全是最重要的,是工程師的責任,有政府的法規與官員嚴格把關,通常不會出問題。美觀就是看上去順眼,建築的造型看上去不討厭,或會引起大家注目,對於野心很大的業主來說,這是必然的條件。只有合用是有彈性的。是否合用,合用到甚麼程度,是可以由建築的主人來斟酌的。只要他接受,就合乎合用的條件了。


以雪梨歌劇院來說,很明顯的是以造型犧牲了功能。烏戎當年設計這座建築,是用帆狀呈現的。用多重帆造成帆船的意象,矗立在港口的一側,確實很有創意。可是如何把帆與劇院連在一起卻是頗費周章的。大家都知道,歌劇院是功能很複雜的建築,後台與舞台的設備,以及座席與大廳等空間的需要;一座理想的歌劇院造型也是很複雜的,要把它們擠在一個固定的形狀裡,非削足適履不可。所以這個建築自設計時始,就一直被質疑其可行性。


這次信義基金會邀約我們參加在歌劇院舉行的團體活動,使我有機會到後台及貴賓室走了一趟。其空間的狹窄與曲折,只能說是湊合著用的,實在稱不上是第一流的劇院。活動所使用的是音樂廳,我才知道這個雪梨歌劇院包括三個廳堂,歌劇院並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是音樂廳。我原希望在廳內可以看到原有結構的美麗圖案,誰知道,卻因為音響問題的解決,天花被做成很不順眼的模樣,好像由四面垂下的布幕一樣。


其次,要凸顯建築的地標性,不能有經費的限制。用一群鼓滿的船帆做成三個表演廳堂,不但在適用上要大費周章,而且要不吝花費。雪梨歌劇院自一九五九年開工,就一直遇到問題,預算加了又加,工期延了又延,這個建築等於把澳洲政府套牢了。
一九六四年,我在哈佛設計學院讀書,同班中有一位澳洲同學,是很成熟的建築師,與我們談起正在施工的歌劇院,笑話連篇,完全不相信會完成一座合用的表演廳堂。媒體指責政府,說歌劇院是永遠吃不飽的怪物,甚至有主張停建者。技術上的問題,加上預算的膨脹,逼得烏戎辭掉了建築師,由當地建築師接手完成,但到了一九七三年正式落成時,已超過原預算的十倍。
兩億美金買一個國際第一流的知名度


十幾年後,我到澳洲去考察,看了歌劇院,感到有些失望。錢都花在結構體上,其他的材料與構造都沒有高貴的感覺。為了增加氣勢,還在繼續花錢改善,我到歌劇院時,工人正在鋪砌正面梯階前的塊石地面。這一次,我又看到兩廳之間的廊子,及面海的眺望台,都做了新的玻璃牆壁,可見歌劇院仍在花錢改善中。


畢爾堡的古根漢博物館是一個中型的博物館,花了兩億多美金,幾年之後,又因金屬表面變色而花錢處理,難怪台中的古根漢也要兩億美金。大家都覺得比起大型國立博物館還要貴,而有反對的聲音。其實如市議會同意,恐怕經費還會增加。為了買一個國際第一流的知名度,兩億美金實在算不了甚麼。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建築的造型要有群眾魅力。雪梨歌劇院之成功就是掌握了這一點,從比圖時的簡圖上已經表現出來了。評審委員看了參與評比方案的千言萬語,還不如看烏戎的幾根線條;這一切就決定了。一列船帆反射著陽光,在港口鼓風而行,多簡單的構想,多動人的意念!正因為簡單才能動人,才能使全世界的民眾為之著迷。


我這次旅行有機會看到雪梨歌劇院的四面。從鋼橋的一面隔著雪梨灣看它的西面,也就是建築師所勾畫的最動人的輪廓。在這邊所看到的是音樂廳的側面,然後驅車穿過市區,轉到皇家植物園之北端半島上,隔著另一海灣看它的東面,在這裡所看到的是歌劇院的側面,東側面看上去要繁複些,可是所看到的是全部。然後沿著植物園邊的麥克奧里路北上到達歌劇院前廣場。下車後,就可步上廣場,看到歌劇院的南向入口正面。對使用歌劇院者而言,應該是最重要的看面,然而從視覺上,卻是最差的一面。至於北向的一面,要從海上才看到。我們在歌劇院東面的碼頭登上渡輪,在港口繞圈子,當然也看清楚了,視覺上勉強過得去。


我詳細說明四個方向,目的是指出,創造意象的建築不但不必考慮內部的功能,甚至也不必過分周詳的考慮外觀。只要有一個標誌性的造型就夠了。雪梨歌劇院的主要外觀是雪梨灣的那一面,也就是它在大眾心目中的造型。其次是東面,那是船隻進入大海灣向雪梨迫近時所看到的一面。它的正面反而不重要了。


要使一座建築聞名世界 廣告效果比服務人群重要


自雪梨的啟示可知,要有一座國際知名的地標建築,予人印象深刻的形狀是第一要義。到今天,世上雖有很多城市試圖創造國際性地標,大都失敗在造形的意象不明確,不動人。這是非常世俗的,非常大眾趨向的,但又必須符合建築專業者的造形標準;也就是雅俗共賞。雪梨歌劇院有很多缺點,卻成功的塑造了令人牢記不忘的形式符號。畢爾堡的造形是解構的,但是它的高聳的、震撼的金屬造型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在城市背景中顯得非常突出。造形獨特而處於醒目的地點,是兩個不可缺少的條件。這也是香港與新加坡歌劇院未曾引起注意的原因。


回頭來看台中市的古根漢分館會不會達到市長預期效果的問題,我的答案是:不會。


哈地女士的設計確很前衛,不但有張牙舞爪的動態造形,而且真有一塊建築會走動,可是整體的看,造形不能形象化,建築採水平走向,無法予人深刻的印象。同時,台中市的地點位於市政中心的建築群中,建築的形狀無法凸顯,不能使市民處處可見其身影,外地來的人更無法遙視它的存在。做為一個國際地標建築,它是不合格的。失掉它,台中實在沒有太多遺憾。


總之,想使一座建築聞名世界,不要把它設想為建築,要想像它是一個可以口耳相傳的標誌,它的形式的廣告效果遠比服務於人群的功能重要。

@漢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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