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美學，一直以大為美，遠至明清皇城，近至五十年代的社會主義英雄式建築、奧運前後的實驗建築大躍進；北京的現代藝術也如是，視覺藝術要在規模、場面上壓倒觀者，聽覺藝術要以音量、史詩式編排讓人喘不過氣，影像藝術更是大歷史、大製作……應該說，這招是行之有效的，氣勢上的先聲奪人，迫使受眾難以抗拒地去進一步思考作品的意義，為什麼要這麼大？大的形式裡面要是沒有更強大的內容支撐，反而會更難堪質疑。
最近在北京798藝術區有件藝術品，是前所未有的大，但是其內蘊卻也深厚、撐得住。那就是張洹的新作，他把一列火車「開」進了798藝術區的尤倫斯中心，而且這是一列火車的屍骸——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時，這輛21043號貨運火車正在穿過連通甘肅、四川和陜西交界的隧道。載著糧食和燃料的火車被困在山體中，開始起火，然後毀滅。事故后工人們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才挖出火車殘骸、清理隧道並重疏鐵路。張洹購買了火車的部分殘骸，運到他的上海藝術「工廠」進行修復，最後把這段火車以及它的鐵軌甚至它剝落的鐵皮、零件等等原樣復原於尤倫斯中心的展廳，作品被命名為《希望隧道》。
這是「現成品藝術」的極佳範例，一列火車可以承載無數東西，但往往是最樸素最接近基層生活的東西，比如說這列21043號貨運火車所載的糧食和燃料，它在隧道中的「遇難」正正象徵著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的遇難，在黑暗中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我們會稱之為「絕望」。這絕望的客觀對應物就這麼七零八落又不可阻擋地呈現在你眼前，它的周圍是文明的摩登的高尚藝術區，光只照亮了那最扭曲和最殘破的部分，黑暗依舊，但張洹把它稱之為希望。
這個命名就是一種抗爭、或者說警醒。張洹在2007年開始的香灰神像系列創作，格局就變得開闊——個人的生命體驗、絕境體驗不再是他執著的唯一，普世的、有所擔當的宏憫出現在這個孤絕怪才的身上，擁有了一種更複雜的多義性。和汶川地震剛過他所「創作」的「豬剛強」系列不同，這次是徹底的嚴肅、近乎棒喝。希望隧道，希望在哪裡？希望就在於驚醒，但我們所寄託的科技之力被自然之力輕易扭曲的時候，正是我們停步敬畏之時。這時張洹展示的是一種大的世界觀，我們不相信多難興邦、也不無知而無畏，而是最直觀地感受變易之力，回到希望的源初含義中去——希望源於人和世界的和解，而非爭奪。
當然，大型藝術活動也有更多是未能反躬自省的。像剛過去的所謂搖滾樂盛事「怒放」，8月27日，近五萬搖滾歌迷聚集在工人體育場集體意淫，意淫那個早已不存在也許壓根沒有存在過的搖滾盛世。黑豹、唐朝、鄭鈞、何勇、張楚、齊秦……這些近乎出土文物的名字，他們跳上台來翻唱老歌，把你們的青春、他們的青春Cosplay一會。五萬人同時做一個彌天大夢，如果是在《盜夢空間》里，那得用多少機器和麻藥？「怒放」中沒有人願意醒來，除了最後出場只唱一首《不再掩飾》的崔健，我可以一廂情願地把他理解為清醒中的諷刺。
規模是夠大了，據說是超越1994年紅館那場傳說演出的史上最大華語搖滾音樂會。但是音樂在哪裡呢？五萬人中有多少人是在欣賞和批評音樂，又有多少是純粹自慰式K歌？基本上，那裡沒有反思，沒有反思的搖滾樂就根本不算搖滾樂，比如說張楚也唱了《螞蟻》，可現在的蟻族已經擴大到城市各界，沒有人想想出了什麼問題？只是高興地隨著跳躍的節奏順口溜地哼唱著。
我寧願選擇一些更小眾、極其小眾的藝術事件去參與。有意思的是，這五年來，北京的小眾空間多了很多，比如說音樂，原先只有「兩個好朋友」酒吧在力撐實驗音樂，現在就多了不少其它選擇。在美術館不遠的錢糧衚衕，有一個被命名為「美樹館」TREE SCAPE的藝術空間/酒吧，它就證明了小而精緻的那個藝術北京仍在民間存留。認識這個新地方是因為實驗音樂家顏峻的邀約，9月4日晚上他和幾個實驗音樂朋友李戴果、巫娜和李增輝在那裡做了一個名為「秋聲」的演出。是夜處暑已過，白露將至，中秋也不遠了，「美樹館」小小的四合院里圍坐了少少的十多個聽眾，四個音樂家在廂房的四方以骰子為令，隨意地製造他們記憶或想象中的秋聲。
天本來還熱著，但人心漸靜，顏峻的各種古怪電子零件碰撞出即興的蟲鳴或者驚雷，李增輝的薩克斯管嘟嘟囔囔，是反對闡釋的野鬼秋怨，巫娜的古琴和李戴果的琵琶不斷逸出其「古典」的約束，與前兩者應和、編織，是為秋聲、亦為「反秋聲」：相同的是秋之散漫與秋之悲戚。音樂如何，見仁見智，我深為感動，也有人認為是皇帝新衣，但無論如何，這十多個聽眾用心聆聽的比例應大於「怒放」中觀眾觀和聽的比例。每一點輕微的動靜都被細心品味著、觸摸著，想當年寫《秋聲賦》的歐陽修，寫「悲哉秋之為氣也……」的宋玉豈不也是如此感受秋天的來臨的？
音樂結束后，「美樹館」主人特意為我打開後面展廳的燈，讓我得以細看一個也許是北京最細小的攝影展：青年攝影師楊弘迅的《再會寶麗來》個展，細小在於展品的篇幅，均是原樣的寶麗來片，而在那些方寸小畫幅里卻發生著大故事：玩偶們的荒誕戲劇、假山水的氤氳曲折……就像這小小的「美樹館」，範圍天地而不過，蘊含著北京也許將豐富的新美學。
＠Source from: 周末画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