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2011

蔣勳 希望今生不再演講@People


蔣勳終於來了,帶著新書《美,看不見的競爭力》在北京劇院完成了他在內地的首場大型演講,票價最低100元,最高880……等等!有沒有搞錯?講座也收錢?忙著賺錢、組局的爺們兒姐們兒能百忙中抽點時間來聽聽就不錯了,更何況你不講成功、創業、致富,只談美,那是什麼?關我P事兒?然而,劇院座無虛席,人們懷著虔誠的心似乎在等待一場洗禮,一場有關美的洗禮。

多年來,這位臺灣美學大家用小說、散文、藝術、繪畫、演講等各種方式傳遞著他對美的感動,在蔣勳看來,美是救贖,也是信仰,而這種美不一定是知識,它可能是看得更遠、更緩和、更從容,是氣定神閑,是與自己對話,是回來做自己。事實上,讀蔣勳,不如聽蔣勳,他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頻率,有能讓人安靜下來的神效,網友評價道。而林青霞曾說,這種聲音是自己的半粒安眠藥,蔣勳在臺灣演講時青霞姐不管多忙場場必到,並聲稱他是自己唯一的偶像。但蔣勳卻淡淡地說,希望這種演講可以越來越少,直到沒有,有一天我把大家帶到一朵花前,一片葉前,你看到了,那時候我就真的可以不用講話了,那情境,就像莊子所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只有大家都受害了,才會去反省

記者(以下簡稱記):新書名為《美,看不見的競爭力》,為什麼是看不見的競爭力呢?很明顯,一個漂亮的人,一朵美麗的花,是看得見的。

蔣勳(以下簡稱蔣):我後來講課的受眾是臺灣高科技產業人士,他們很喜歡談一個問題就是競爭力,這個可以理解,因為在商場、產業裡最重要的就是競爭力,所以我當然也要為他們思考,我跟他們講,競爭力沒有錯,但競爭力有兩種,一種是很外在、炫耀出來的競爭力,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人很厲害,可是有一種競爭力是看不見的,比如一朵花,它是有競爭力的,這朵花在上億年生物演化過程中能存活下來,就是一個了不起的競爭力,如果沒有紅色,不會吸引到蜜蜂來為它授粉,如果是一朵白色的花沒有競爭力,怎麼辦?就得靠自己的香味。所以如果我們很短視,就看不見這個競爭力,可能沒有辦法創造更大的產值。

記:每個人對美的定義不同,您是怎樣定義的?

蔣:小時候我們做事毛毛躁躁的時候媽媽會說,你沉不住氣,人沉不沉得住氣,其實是東方武術裡的一個詞,蹲馬步的時候要氣沉丹田,是身體裡呼跟吸的一個共鳴,所以呼吸最飽滿,氣就往下沉,可以把身體裡容納氣的部分加大,然後再吐氣,也很長,這是在講身體,也是在講做事的方法——看得更遠,更緩和,更從容。可是現在我們整個經濟體制讓大家來不及想更多的問題,像燈蛾撲火一樣,好像每個人都停不下來,變成一起自殺的現象。我就只好站在旁邊,能做一點就做一點,想讓大家慢一點,慢一點。當我看到高鐵出事的時候就在想,其實是對速度的拿捏已經沒有分寸了,只是拼命地往前沖,也許那輛車就是在警告大家,有沒有可能來改變一下?把速度改變一下?你要快到哪裡去?我其實很樂觀,覺得壞到頭可能是一件好事,只有大家都受害了,才會去反省。
記:促使您去做這件事的內心的驅動力是什麼?

蔣:我想生命很艱難,佛經裡邊說,人生難得,我們有這樣的身體很難得,不曉得多久的因緣才有了這樣的身體,應該珍惜。我跟約伯斯素昧平生,可是他的死亡還是讓我難過了,我在想,如果再活一次他是不是可以氣定神閑一點?生命是否可以放得更緩和一點?更從容一點?不要那麼耗盡?還讓我感到難過的是,這樣一個產品最後還要靠他的死亡去包裝,iPhone 4s打著他紀念版的旗號現在賣得很好,但我感覺那很慘,商業有商業必然的考量,可真的要這樣你死我活嗎?有一天為了商業而抱不到那個人身體的時候,可能會變成最大的遺憾,而那個人可能是父親,是母親,是孩子。

所謂的經濟富有,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記:您在書中覺得美是沉默的,是不喧囂、不張揚的,奔走在講課和宣揚美的過程中,您怎麼掌握平衡呢?

蔣:我希望這些演講有一天可以越來越少,直到沒有。因為我覺得就像這棵小小的盆景(他指著桌上的一棵盆景),那一片葉子要告訴大家的東西其實比我的語言要多得多,因為它可能在幾億年中才形成這個形狀,才有這些葉脈,所以你看見美的時候,裡面有一個心酸,它存活到今天是因為它完全懂得生存,而且是用很艱難的方式在完成。我希望最後是如莊子所說的那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是我把大家帶到一朵花前,一片葉前,你看到了,那時候我就真的可以不用講話了,但如果我還在問北京有幾個人願意停下來看看這個季節的銀杏樹葉在變黃”?如果還有人看不到,就還是繼續講講吧。

記:在書中您覺得人生很理性地看會很絕望,而最重要的是相信美的轉化帶給人的力量。

蔣:通常用右手的人,左腦會很發達,但左腦是管思維的,只能去下結論,我們的左腦在上個世紀已經過度發展,但右腦一直沒有被開發,極度退化,所以我們500多年以來,一直沒有產生像達·芬奇這樣的人,我們都說他是大天才,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是達·芬奇,因為我們都有右腦,只是我們的右腦沒有被開發出來。我在臺灣上課,聽眾都是最好的學校裡最頂尖的學生,他們平均年齡是31.8歲,一進公司就分股,然後每天盯著股票價格,但那個東西是枷鎖,沒有人會走,一直熬到過勞死,連最好的娶妻生子的年齡也全部耽誤了,我才慢慢知道臺灣所謂的經濟富有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有一個人晚上11點前沒有回過家,8年沒有休過假,有一次他舉手問我,說女兒5歲了該送她去學小提琴還是鋼琴?我告訴他,可不可以不要擔心是學小提琴還是鋼琴這個問題?如果你晚上回家,見到她還沒有睡著,可不可以緊緊地把她抱住?我希望一個5歲的女兒記得父親的體溫。他問我,這個有那麼重要嗎?我說,我相信一個5歲女孩身上的父親的體溫會陪伴她走到天涯海角,她會有一個自信,也會有一種安定的力量,而且如果你今天不抱她,可能等到16歲以後她就不要你抱了,因為那時她要別的男子的抱。可是我相信,任何一個女子身體上被擁抱的感覺都來自對父親篤定、自信的感覺,如果她的童年缺乏了這個,後邊可能會恐懼、害怕,甚至拒絕,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注意到,很多東西可能在5歲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

在經濟體制下,企業受傷最大

記:為什麼選擇去企業講課?

蔣:因為企業受傷了。當他們沒辦法擁抱女兒的時候,當他們只是在糾結選擇小提琴還是鋼琴的時候,其實是受傷了。我覺得將來最大的反省還是來自企業,他們也反省最快。我在上海講課的聽眾都是海歸派,大多40歲上下,大企業的領導人物,他們感覺到了某種不足,會反思自己少了很多東西,這是大學教育沒法取代的,因為沒有碰到社會問題,所謂的知識是假的。我認識太多在大學裡永遠第一名的學生,出來一談戀愛就完蛋,因為戀愛不是是非題,也不是選擇題,你左腦所有的東西可能剛好是右腦的牆,在某一方面的成功恰恰是另一方面的失敗。

記:企業受傷害最大,更多偏向療傷,您當年也是從學校走出來的,為什麼是選擇療傷,而不是將傷害扼殺在搖籃裡?

蔣:很好的問題,你會不會覺得人很奇怪,不在災難裡是很難學習的,羅素就曾講過一句類似的話。大學生太幸福了,我後來都不忍心跟他們講外面的世界多麼的可怕,只好說,出去碰一碰吧,只要不是遍體鱗傷就好,但真的很不忍。其實即使去講,他們也不太能聽得懂,扁鵲曾說有一種病人他不看,就是驕傲到不願意跟你談他的病的人。大學生很多都是這樣,哪裡知道自己有病?但企業界真的受傷很深,臺灣過勞死很嚴重,大陸也一樣,富士康的跳樓事件中,17歲到24歲的年輕人一個接一個地跳,這麼年輕為什麼要用死亡去了結?即使一直加高撫恤金、鐵絲網,還是要跳,我想一定是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是活著不快樂,企業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記:您的聲音中有一種安靜的安撫人心的力量,林青霞說你的聲音就是安眠藥,有人說,一定是上輩子在寺廟捐過一口鐘的人才有如此造化。

蔣:聲音其實是有頻率的,有一種是讓你安定的頻率,中國古代講樂教,聲音對人的影響其實大過文字、繪畫。佛教說不要造口孽,大家可能認為是指不要罵人,不要講髒話,其實還包括聲音的頻率,當你發出焦躁的聲音時,也在造口孽。我希望自己每一次的開口都能讓大家安靜下來。我現在喜歡做廣播,因為廣播會關閉人的視覺,當完全只是聲音的時候,安靜的力量會比較大。我上電視會很不安,燈光罩著你,主持人怕冷場一直製造高潮,完全沒有空白。我在臺北講《紅樓夢》時,剛好青霞父親重病,那時她過得很辛苦,要知道承擔一個親人的病痛比自己病痛還要痛苦,所以她每個禮拜會來上課。其實我們心靈上有很多治癒自己的能力,我相信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聲音裡的頻率,找到那個比較直覺的、人性的、溫暖的東西。

真理就是,認識自己上一時刻的錯誤

記:在《孤獨六講》中,您說希望通過孤獨實現自我的完整,怎樣的人生才算得上完整?

蔣:跟自己對話。我們太習慣跟別人對話,比如儒家,很重視人與人的關係,而少了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我們的文化裡缺乏這個對話的過程,我覺得中國人可以更孤獨一點,多跟自己講話,如果那個部分不完整,他作為兒子、母親、妻子、丈夫的部分是不完整的。我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常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好委屈,侍奉父母、丈夫、孩子,覺得自己一生都是空的,我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坐在鏡子前跟自己對話,問他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也許你看到鏡子裡的這個人是自己最不認識的人,如果沒有這個對話,你永遠會覺得自己好委屈啊。我希望13億人都來進行這個運動,只有跟自己對話之後再走出來跟大家對話,才會更安心,那是一個完整的自己。

記:現在的您有什麼特別想做但還沒做的事情嗎?

蔣:回來做自己。(可您一直在做自己?)一直在修正,每次以為這是我希望的自己,可是接下來可能覺得不一定是,每個階段會有一個不同的修正和領悟,人總在找一個真理,可是這個真理不是你讀了一本經書就懂的,我覺得真理就是認識自己上一時刻的錯誤,達·芬奇留下的手稿其實一直在改,到最後都沒有定稿,這個人是了不起的,只有右腦會告訴你可能還沒有完成,而左腦只會告訴你答案,我們所有的教育制度都在追求答案,這很危險。

記:您最近修正的問題是什麼?

蔣: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做更小一點的事?去年我發病,在加護病房住了4天,因為動脈動了手術,被綁在病床上不能亂動,當聽到一場大哭的時候我就知道是有人走了,然後聽到床被推出去,我躺在床上什麼事都不能做,就念幾句經相送,這是很小的事,雖然那時候覺得是無可奈何,但現在覺得,做這個事能讓自己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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