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七周,拍下華爾街地鐵眾生相
金融危機之後,荷蘭攝影師萊尼爾•格裡琛(Reinier Gerritsen)在紐約華爾街地鐵站呆了整整七周,悄悄拍攝過往的乘客,記錄下他們最秘密的一面,最近,格裡琛將這一攝影系列集結為《華爾街站》一書出版。儘管有人質疑“這樣的水準在這個年代只能算是二三流的街頭攝影”,但更多的人則認可攝影師的做法,“格裡琛把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場景:臨近離別,短暫一瞥。他很擅長在門前給整個車廂來個連環炮式的全景掃攝,然後回到工作室把一張一張個性鮮明的個體有機地組合在一起,讓他們在畫冊中引爆出驚人的化學反應。”
文/陸彥,莊清湄,薛文婷 圖/Reinier Gerritsen
年輕男子穿著西服,蓄著鬍鬚,眼睛緊閉,皮膚蒼白,iPod 耳線纏繞於耳,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昨晚熬夜了。他右邊那位先生看上去也沒睡好,黑眼圈就可以說明一切。畫面左邊有一位元男子,皺著眉,抿著嘴,直瞪著地面。
在另一張照片上,一位身穿米色風衣的中年女士剛剛發現了攝影師,有點驚訝地盯著鏡頭。濃重的黑眼圈說明主人公昨夜同樣沒睡好。中年女士右邊站著一位有點上了年紀的禿頭老先生,低頭查看著他的黑莓手機,表情有點憂心忡忡。中年女士左邊緊鄰著一個年輕的黑人女孩,有點憂傷有點迷茫。畫面上另外兩位元乘客目光呆滯地看著前下方。他們的背後,一個年輕的男乘客發現了攝影師的秘密行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睡眠不足、憂傷、迷茫、不快樂、心事重重。荷蘭攝影師萊尼爾•格裡琛在紐約華爾街地鐵站潛伏了整整7 個星期,為世界金融中心的來往乘客們抓拍下一個個凝固的瞬間。畫面中的他們,神思恍惚,心不在焉,至少很多人的表情看起來都不快樂。
這不正是國際大都市上班族的真實群像嗎?白天為工作疲於奔命,晚上回到家,面對的是同樣危機重重的家庭。或者沉迷燈紅酒綠,在酒精、香煙、派對中,企圖忘記白天在超級大都市奔波勞碌的艱難。當太陽升起,人們帶著昨夜留下的倦容,重新踏上為生計奔波的路途。這種種情形,我們早已熟視無睹,然而在攝影師的鏡頭下,卻被重新賦予了生命。
某種程度上來說,來自各個種族、各個階層的人們跨入了同一趟列車的同一節車廂,他們儼然成了一個同生死、共患難的小團體。人物是隨機的,地點和時間卻是固定的。這些照片的拍攝地位於曼哈頓鬧市區的華爾街站和中央公園站之間的地鐵上,時間則是在金融危機爆發後不久。普通人再普通不過的表情,從一個最真實的側面反映了肆虐於2009 年的金融風暴:從他們的臉上,觀眾們似乎真的能讀出,股票跌了,操盤手慌了,金融體系垮了。
最近,荷蘭攝影師萊尼爾•格裡琛將這一攝影系列集結成書,書名為《華爾街站》,由德國老牌藝術圖書出版公司Hatje Cantz 出版。
“歐洲人”系列之後成就《華爾街站》
萊尼爾•格裡琛對街頭的人物眾生相有著濃厚的興趣。2005 年,他策劃過一次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的拍攝專案“歐洲人”。為此,萊尼爾•格裡琛走遍了25 個歐洲國家,將鏡頭對準了街道上的芸芸眾生。他發現,只要一件螢光色的安全夾克,就可以讓路人注意不到他是個帶著好奇心的攝影師,而把他當成了一個土地勘探員,於是,他能混跡人群中,盡情拍照而不被發現。
“歐洲人”這一題材系列後來在眾多博物館中展覽。在這一題材中,攝影師對街頭陌生人命運的好奇心讓觀眾一目了然。觀眾從這些照片中不僅窺見了當代歐洲人的生活,也許還看到了他們自己。
《華爾街站》是格裡琛紀實風格攝影的延續。2009 年,他在紐約華爾街地鐵站拍了相當數量的照片。在選擇拍攝題材的時候,他有意識地把自己置身於“文獻攝影”(通常指攝影中一種常見的風格和形式,常運用於記錄重要和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的傳統中,追隨著布魯斯•大衛森在1980 年代(BruceDavidson,美國著名攝影師)、沃克•埃文斯在1930 年代(Walker Evans,美國著名攝影師,以拍攝大蕭條後的美國慘澹狀況著名)的腳步。埃文斯和大衛森都拍攝過地鐵中的人們,他們著迷於人們在超級大都市中的日常生活,著迷於觀察個人隱私和公眾生活之間的分界線如何消失於地鐵中。
格裡琛把拍攝地點選擇在世界金融中心之一的紐約,拍攝時間選擇于世界金融危機剛剛爆發後。從圖片中我們看到了數目巨大的地鐵乘客。這些未經擺拍的群體畫像反映了金融危機打擊下人們的集體感受。當世界經濟體系崩潰後,人們尚未瞭解到事情的嚴重性,迷茫和憂傷佔據了他們的心胸。萊尼爾•格裡琛的“華爾街站”系列把世界經濟中失去的和可能的歷史轉折人格化了。
是二三流還是後現代的街頭攝影19 世紀中葉,法國詩人波德賴爾在文章中指出,浪跡於超級大都市中的漫步者構成了現代社會中的奇觀。這“漫無目標的漫步者”眩暈於永不結束的人流和車輛;街道上發生的無數事件;無數建築被拆毀,無數建築在興建。事實上,新聞記者、娛樂記者和攝影記者在超級大都市的街道上發現了他們的興趣所在—無論是沃克•埃文斯、布魯斯•大衛森,還是萊尼爾•格裡琛都是這樣。
1938 年到1941 年之間,沃克•埃文斯持續拍攝紐約地鐵。1961 年,他將作品集結出版,書名為《召喚》。評論者在前言中指出,攝影師的鏡頭體現了人性中眾多複雜的層面。2009 年,這一情況得到了延續。萊尼爾•格裡琛選擇了相同的地鐵線——萊剋星頓線去拍攝地鐵乘客,和沃克•埃文斯在1940年做的事情如出一轍。不同的是,與1940 年相比,現今的紐約變成了人類的大熔爐,各種社會層面的、不同民族的、不同人種的背景在紐約融為一體,為觀者提供了更複雜的視覺奇觀。
人們往往會通過偽裝自己去隱藏內評論者認為,萊尼爾•格裡琛的圖片將金融危機下人們的焦慮和茫然人格化了心的痛苦與陰暗,而這也是人們內心最簡單、最強烈的行為。美國著名影評家及小說家詹姆斯•愛吉曾在他與埃文斯的合著《Many Are Called》的序言裡寫道:“埃文斯準確地嗅到了地鐵眾生相。”人的一生中,只有在為數不多的時刻會把自己的面具摘下,埃文斯則抓住了在車廂中的的時光,把人們最初的樣子捕捉進他的鏡頭。
2009 年, 繼承著前輩們的傳統,格裡琛也著手開始了這項嘗試,並擬定了詳細的計畫:他從跨入月臺的那一刻起就打開了相機,直到快要關上車門的最後一刻,仍抓緊最後的時機對著車廂掃一遍鏡頭。他的攝影從乘客等車的時候就開始了,直到他們離開他還在等待。這樣的狀態下要想擺拍是絕對不可能的。如果有人朝著鏡頭的方向看過來(鏡頭藏在口袋裡不會被發現),那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如果他能看上鏡頭十秒,那不是想得出神,就是陷入沉思。
不過一些評論者評價《華爾街站》:“這樣的水準在這個年代只能算是二三流的街頭攝影。”推崇者卻說,這是一種後現代的街頭攝影,“照片的魅力在於它有種神秘的不確定性。一張照片可以有很多種解讀方式,這本書用這種多維的組合挑戰著我們生銹的腦袋,讓我們借由照片這個跳板重新思考生活。”
媒體高度評價《華爾街站》
這些照片在這場金融風暴過後給我們帶來了別樣的啟示。沒有人會去嘲笑圖中人,大家都明白自己身處何境,轉而冷靜客觀地去思考。遭受重創的人們在地鐵中,好像躲進了地下的避風港,難得能夠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華爾街站》畫冊所帶來的全新視角,在這場危機過後,其價值甚至可能遠超於某些報刊雜誌經濟版的專欄。它深度揭示了華爾街常態背後的另一面,沒有那麼轟動,沒有那麼張揚,但足夠真實。
評論家Frits Giersberg在集結出版的《華爾街站》前言中寫道:“人們總是簡單地以為:在攝影這門行當中,一切可能性都已經窮盡了。當然這不是真的。仍然有很多事情等待人們去發現,前提是你必須是一個非常有創意的攝影師和藝術家。但是因為思維的惰性,人們總是更容易傾向於認為所有東西都已被拍完了。”
“萊尼爾•格裡琛的《華爾街站》絕對有資格被看作是一個偉大的例子。雖然地鐵攝影早已不是新鮮事了,但是格裡琛還是在某種意義上開創了先河,因為沒有人用過他這樣的手法。他的視角不僅新穎、獨特,而且頗具挑戰性,似乎是融合了多種角度於一身。對於一名富有想像力及創造力的藝術家來說,從來不會缺乏新鮮的題材。”
“《華爾街站》裡的那些照片乍一看仿佛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場景,而事實上它們本來就是,除了有那麼一點特別,有那麼一點錯綜複雜。個中原因在於每拍一張照片,格裡琛都把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場景:臨近離別,短暫一瞥。他很擅長在門前給整個車廂來個連環炮式的全景掃攝,然後回到工作室把一張一張個性鮮明的個體有機地組合在一起,讓他們在畫冊中引爆出驚人的化學反應。”
B=《外灘畫報》
G= 萊尼爾•格裡琛(Reinier Gerritsen)
“那種親密的感覺仿佛整個地鐵站都是我的”
B:請介紹一下你的這本新畫冊《華爾街站》吧。
G:這本畫冊的裝幀和設計非常好。書的設計者是在荷蘭非常出名的德國設計師Hatje Cantz,他找到了照片和文字的平衡點,使它們恰到好處地呈現一種節奏感與韻律感。
B:你出版這本畫冊的初衷是什麼?
G:2008 年,我去了法蘭克福、倫敦以及巴黎這些歐洲經濟大動脈的城市,想在這些城市中挖掘出經濟危機的情況,但是這個系列做得並不是很成功。次年也就是2009 年1 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在紐約的華爾街停留了兩周時間。在一開始的5 天之內我就在華爾街的地鐵裡拍下來一些照片,然後第6 天我意識到我找到了想要的靈感。這些成果後來在荷蘭雜誌《VN》上刊登,它們真的很棒。所以我決定回到那塊福地。我的朋友Elise Engler 在紐約有套很大的公寓,在紐約期間我可以住在那兒。算起來在紐約尤其是在華爾街,我前前後後總共呆了有7個星期。
B:有沒有人發現你的“地下工作”?
G:有,而且有很多,但畢竟在紐約街頭有很多攝影師,所以路人已經習以為常,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另外一方面紐約人很好奇、很友好也很和藹可親,經常有人會湊過來問我:“嗨!你到底在幹什麼?”然後我會慢慢解釋給他們聽。
B:在拍攝過程中有沒有碰到過什麼困難?
G:經常會有員警來盤問我,但當他們搞清楚狀況以後也不會對我過多阻攔。在地鐵裡拍攝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按下閃光燈或是扛上三角架那麻煩就大了。
B:那麼有沒有遇上意想不到的驚喜?
G:所有那些在地鐵裡像拉家常一般平凡而又溫馨的對話,讓我覺得這整個車廂像是一個大家庭。有一個士兵讓我記憶猶新。記得那時我跟他短暫地聊天之後到站要下車了,離別的時候,他向我行了軍禮。我完成我的任務收工回家了,而他即將要踏上前往伊拉克的不歸之路。
B:你是否也認為經濟危機使全球受到重創?那麼是物質方面的打擊更多還是精神方面的更多?
G:兩者都有。但是在危機中我們也在成長。世界瞬息萬變,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B:你是否把沃克•埃文斯視為偶像?
G:沃克•埃文斯的確非常偉大,但是我的偶像是威廉•克萊因(William Klein)。
B:在你所有的拍攝物件中,誰給你留下最深的印象?
G:那個奔赴前線的士兵。他很害怕在戰場上會發生什麼,更害怕再也見不到家人。我很同情他。
B:你有沒有兩次拍過同一個乘客?
G:有。那是一個17 歲的小夥子。當我大約隔了近一年的時間再次遇見他時,我決定送他那張我拍他的照片,可是他那時在車廂的另一頭,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潮把他沖得不見蹤影。
B:在拍攝完成之後再次回到華爾街,你心中有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比如共鳴或是親密?
G:對,那種感覺就是親密。就好像整個地鐵站都是我的。
B:華爾街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G:相比危機剛剛發生的那段時間,整個紐約已經恢復很多了。
B:中國有一句古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西方人也常說:“黑暗之中總有一絲光明。”那麼你覺得這次危機給我們帶來一些什麼啟示?
G:我們都意識到了我們必須去適應這個千變萬化的世界,還有一點就是貪婪會導致人類的毀滅。
B:你找到你的新“獵物”了嗎?
G:是的,最近我正在海牙參與一個拍攝政府建築的專案。
@Source from: 外滩画报 2010-10-21 總第 4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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