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011

林夕╳陳樂融:我的砒霜是你的蜂蜜@People

文/盧智芳 圖/廖祐瑲
2010年2月 Cheers雜誌

港台作詞天王,獨家首度對談創作生活

林 夕是香港最著名的作詞天王。他的作品傳頌兩岸三地,膾炙人口。不管是陳奕迅的〈K歌之王〉、〈十年〉,還是王菲的〈紅豆〉、〈笑忘書〉,林夕以極為纖細敏 銳的城市觸覺,抓住都市人心底疏離又渴望的微妙感情。香港詞壇這樣形容他:「詞人中的詞人」,以文人氣質遊走於主流與另類音樂中,文采多變,樣樣皆精。

陳樂融則是台灣少見橫跨創作與經營管理的音樂人,作品多樣,涵蓋歌詞、散文與戲劇。他填詞的作品〈瀟灑走一回〉、〈感恩的心〉、〈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為了愛夢一生〉、〈天天想你〉.....同樣是國語歌壇的經典,每一首都撼動人心。

有趣的是,各自掀起港台兩地歌壇風潮的兩大推手,長期以來竟然彼此只聞其名,素未謀面。在《Cheers》雜誌匠心獨運的邀請下,兩人首度同台對談,互飆創作心得。第一次碰面,現場就火花四濺,笑聲連連。

當林夕遇上陳樂融,這次要譜出什麼歌?

對你們來說,歌詞創作有無特別的意義?跟其他形式的創作有什麼不同?

林夕(以下簡稱林):作詞有時候是身不由己的,考慮因素很多。我算是大膽的作詞者,但還是要通過製作人這一關,往往在通過製作人之前,我許多好的idea已經被自己先刪掉了。

接下來,要讓詞與旋律配合,出來的成果,還要歌者能忠實呈現。寫詞與寫書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有太多一個人不能掌控的部份,甚至有時還要放棄自己的想法。

陳樂融(以下簡稱陳):我的心情跟林夕一樣。我的新書訪談了台灣14位作詞人,大家都有共同的困境,就是作詞人要面對旋律與字數限制,因為流行音樂通常以曲為優先,先有曲才去填詞。不過,這也可以說是寫詞人的一種自負,你給我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曲,我作出來的詞都能要幫你加分。

林:(靜靜聆聽中,突然出聲說話)這是事實。再芭樂的曲,都要把它寫得像是文思泉湧的作品(現場大笑)。

陳:當然中間也有沒那麼棒的。我還是填過自己不喜歡的曲,也只能守住自己的本分了!所以我在1989年開始寫書,那時就發現寫詞不能滿足我。

林:肯定是的。逆來順受,化腐朽為神奇(現場大笑)!

陳:作曲人不同意我們說他們是腐朽吧!

林:當 然不是全部,但總有部份是比較腐、比較朽!我在2005年才開始寫書,因為有些想法也不適合放在詞裡面,另外一種不可能放進歌詞裡的,是理性且結構太複雜 的內容,像國仇家恨議題就很難。一般來說,流行曲是感性的,會構成情緒上的衝擊,太過理性就不像流行歌。像「子曰.....」這樣的文言文,就不可能寫在 歌詞裡。

陳:(馬上回應)有!黃舒駿寫了一首歌給卜學亮,就叫作〈子曰〉。

林:羅 大佑也寫過〈子曰〉啊!可是我要說的是,理性分析型的東西還是難用短短字數呈現出來。我常常想,一個香港中學或大學生畢業後,終其一生,可能不會再接觸古 典文學或哲學,但他們總會聽歌吧!其實流行曲的影響力可能比中文教科書還大。因此這幾年,我試著將老子的《道德經》寫在歌詞中,即使很多人出社會後不再閱 讀,可是聽到歌詞時,還可以記下來。現在,我將想傳達的,一半寫在書中,一半則寫在流行曲中。

相信自己耳朵,寫感情生活

你們寫詞怎麼精準抓住男男女女的心情?

林:「好奇心」3個字很重要!例如看電影就有很多東西可以寫。我在最「功利」的時代,看電影好開心,因為看完一部電影起碼可以寫5首歌。

看小說也可以從中消化出男女感情的思維。不過,與其說揣摩別人,不如說是揣摩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感動,因為是最真實的感受。有了這樣的「訓練」,日後看電影或小說,就能以自己曾有的經歷來「看」出不曾遭遇過的心情。

陳:我跟林夕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學習佛法。在1994年皈依後,我曾揚言不寫情歌,等於自廢武功(笑),所以已經很少寫情歌了。

不過,我想說的是,佛經很早就說:我相、人相、眾生相、受者相,萬變不離其宗。白先勇沒去舞廳上班,不也寫出《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不一定非要走一遭,才能創作!

林:重要的是,過程中要用心的走,其實條條大路通羅馬。比較土的說法是,我也是一個人,只是忠於感覺,同理於男男女女的心情,用人的話說出來而已。

陳:回過頭來,我要強調的是:一個優秀的創作者要廣泛與社會聯結。比如說林夕為北京奧運寫的〈北京歡迎你〉,或去年我為921十週年寫的大合唱。如果你是專業創作者,要了解外界所有脈動,才可能融合到文字工作上。

林:要跟社會的呼吸保持聯結,保持聞到那個味道的嗅覺。

跟「私生子」分別吧!

一個詞人與詞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陳:林夕可以主導一整張專輯的作詞權力,台灣不行,常常會因應歌手與製作人而改變,等於是共同創作,所以我不會覺得那只是我的作品。

就算我寫的歌詞紅了,但問到心中是否真的那麼愛這首歌,就未必了。滿意作品不多是我的遺憾。我最滿意的是曾為大型舞台劇寫過的歌詞,但可惜大多沒有錄音。

林:的確,我也有許多生下的孩子,不願意認養的,就成了私生子(笑)。比較幸運的是,大部份都是我愛的,相認時會跟他們說:好孩子啊!(現場大笑)會覺得自己過去的辛苦沒有白白受苦。

每個作品,每一首歌都構成我生命的意義,而那些真的談不上感情或者沒有分別心,就跟它分別吧(笑)!

陳:1980 年代K歌開始盛行,流行歌曲從過去的聽覺導向,變成演唱導向。例如過去齊豫唱〈橄欖樹〉很紅,聽歌的人要的是領略與欣賞,唱片公司也不會去想音域高不高的 問題。可是到了1980年代,唱片公司考量的是聽歌者是否能琅琅上口,還要求歌詞未誕生前,就得先有個響亮的主打歌名。

林:我在香港也一樣!歌名聽起來不像主打也不行。有時候很氣,什麼叫做聽起來像主打歌的歌名,一定要依照過去的成功方程式來訂定嗎?流行歌從聽的變成唱的,這不打緊,可是前提是:聽眾要有聽得懂創作者內容的演繹思考能力。但天啊!這很難!

兩位的詞不都正是以能琅琅上口、膾炙人口著稱?

林:我要「喊冤」!我是說香港喔!在台灣說香港沒問題(眾人大笑)。有段時間,作詞人除了被要求琅琅上口外,還要聲嘶力竭,像喊冤般表達感情,好像是受了莫大傷害才動人。當我寫這些芭樂東西時,我會問自己,有必要這麼激動嗎?每個人一定有這麼強烈的感情嗎?我真的很懷疑。

陳:我也很懷疑(笑)!不過我真的看過無數人在KTV突然唱著唱著就大哭起來。其實流行歌可以滿足中產階級在平凡生活中的戲劇化想像能力。

林:對!對!對!一種發洩!人生不像歌曲或者電影那麼傳奇,透過一首歌完成一種小小願望,彷彿真的可以愛得那麼轟轟烈烈。我的砒霜是你的蜂蜜(現場大笑)!

陳:好的作詞人都是好的編劇。在緊張的4分鐘內,要將所有東西濃縮。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

林:不是人幹的!

陳:你是神仙啊!

林:我曾經在電台當廣告總監。思考行銷策略時,要比潮流快一步,但不要太快。太快,容易不被理解而淹沒,但也不要只站在潮流頂峰,因為完全沒有帶領風潮。

陳:林夕的講法我完全贊成。領先潮流十步或者半步都可以,但前提是沒有市場壓力,所以大眾文本通常只能領先半步。不過我要稱讚林夕,他領先一步半。所以我很懷疑:喜歡你的人,真的看得懂你的詞嗎?

林:我也很懷疑啊!我可能是第一個懷疑的人!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但希望有一天我的歌詞你會懂。

陳:有 時候我們會狐假虎威說,某某大牌唱過我的歌;可是那些唱過我們歌的歌手,並不一定清楚歌詞含意,只是我們不得不感謝他的感染力,將歌傳唱出去。很多人喜歡 用「御用」兩字,將作詞人跟歌手掛在一起,我很不喜歡這點。要清楚,歌手與作詞人是夥伴關係,而不是御用的上下屬關係。

林:許多人說我是誰誰誰的御用作詞者,可如果我是御用的,那忠臣豈能事二主呢(兩人笑)?很多訪問將我與王菲連在一起,我都會想:王菲的事情,你問她好不好,難道沒有別的事情要問嗎?

痛苦不是創作的必然

談談你們的生活,不作詞時,都在做什麼?

林:我的生活好像跟創作融在一起。每個板塊好像都是為了寫作而存在。看書佔了生活很大部份,常常一看就很快樂、很瘋狂,忘了我還沒有睡。

每天一醒來,我先開電腦看網路新聞,接著開始寫該寫的東西,中間就看書、電影,睡覺。醒了,還是看新聞、寫東西,日復如此。這幾年交際少了,朋友都問我是不是自閉,其實我只是覺得時間寶貴,寧願將3小時吃飯時間花在看書上,可以看完一本6萬字的書哩。

陳:我的上班經歷比林夕多,待過唱片公司、網路公司,現在是電信公司廣告總代理經理人。除了創作外,陸陸續續做過公司策略擬定與管理等白領工作。這幾年寫過大型舞台劇劇本等其他創作外,有空,我還教瑜珈。

我想問個問題。對於生病這件事(編按:林夕2000年時承認自己患上憂鬱症),你曾說過不需要隱藏,可以把它當作是種資產。你可以談談嗎?古今中外的天才多有憂鬱傾向,這是一種必然嗎?

林:我‧絕‧對‧不‧認‧為‧這‧是‧一‧種‧必‧然‧性(一個字一個 字慢慢地回答),只是我剛好有這種病。從投資角度看,既然已經生病,我不願意虧本虧到底,增值的方法是希望更多人了解它。創作者不要把自己悲劇化,很多人 說痛苦是創作的資產,但這種說法是危險的,只有能承受痛苦的能力,才有免疫力。

想成為誰,就要想清楚付出的代價

回到原點,當年跨入這一行,是計劃中的決定嗎?

林:我高中時,其中一個願望就是當寫詞人。我當時已經開始武裝自己、做好最好的準備,譬如練習寫簡譜,聽流行曲,準備自己成為職業寫詞人。

其實我當時有3個願望,在媒體工作、做文字工作、唱片公司,3個最後都實現了。

陳:我完全沒有這個(寫詞)志向,我只知道不要做土木。第一次寫歌詞是在服兵役中間,那是第一次嘗試投稿。當時只覺得「有為者亦若是」,因為聽到蘇芮唱的歌,覺得有現代感、比較深刻的也可以進入流行音樂,和從前劉文正那時期不同。

要是有人說想成為林夕、陳樂融,有什麼建議?

林:最好不要去想當某某人。你想成為某某人之前,要想清楚他付出的代價,你能不能付得起?

陳:就跟很多人說喜歡林夕的作品,但不見得真懂,這意思是一樣的。

像很多大學生想做張忠謀、王永慶,但不知道他們到70歲還辛苦奔波、開會、看工廠,大學生只喜歡他的成就、名利。我的答案其實和林夕一樣,我從來沒有想要成為某一個既成的名人,年輕朋友更絕對不要這樣想!

關於林夕:

本名梁偉文,1961年生,擁有「華人樂壇第一作詞人」美譽。

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後,在學校擔任助教3年,之後進入《快報》擔任副刊編輯,繼而開始專業填詞人職涯,還曾跨足電台、廣播與雜誌。創作歌詞高達3,000多首,1999年〈臉〉獲金曲獎最佳作詞人,2009年初獲香港樂壇最高終身榮譽大獎「金針獎」。

2000年,發現自己患上憂鬱症,一方面靠佛學修養身心,另方面則用正面態度跟病魔搏鬥,並寫下《原來你非不快樂》一書,闡述與自己內心痛苦對話的心路歷程。

書名:《原來你非不快樂》
作者:林夕
出版公司:遠流
出版日期:2009年12月31日

關於陳樂融:

1963 年生,知名作詞人與廣播節目主持人。成功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天下》雜誌行銷企劃,20多餘年職涯歷經飛碟唱片企宣部長、華納音樂藝人暨 產品總監、飛碟電台副總經理、果陀劇場製作總監、銀河互動網路媒體總監、元氣娛樂策略長等,是台灣流行文化紀錄的見證。

曾獲金鼎獎最佳作詞人獎、4度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1989年開始寫書,近來將14位台灣作詞人訪談記錄寫成《我,作詞家:陳樂融與14位詞人的創意判逆》一書。

書名:《我,作詞家:陳樂融與14位詞人的創意判逆》
作者:陳樂融
出版公司:天下雜誌
出版日期:2010年1月26日

沒有留言: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