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2.2013

陳冠中:這一代香港人的自省與反思@Culture

 



















陳冠中有著香港、北京、台北三地生活的經驗。攝影/新京報記者王遠征

新京報記者鄧玲玲

生於上海、長於香港、曾居台灣、現居北京的文化人陳冠中,是香港 1949年後“嬰兒潮”的一代。在他眼裡,這一代香港人因為教育所帶來的天然缺陷,造就了後來掙快錢的中環價值觀的形成,為今日香港貧富懸殊的二元經濟, 缺乏知識經濟產業和成長的火車頭,埋下了禍根。這些觀點,在他的新書《我這一代香港人》中,有詳細的闡述。 2000年後他長居北京,這使他對香港的觀察,有了一份隔岸觀火般的清醒。梁文道稱,他開啟了香港集體反思的精神運動。近日,記者採訪了陳冠中。 

談教育我們這代人很容易受訓練
 
新京報:你1952年出生在上海,4歲到了香港,成為香港“嬰兒潮”出生的一代。你的新書的第一篇文章《我這一代香港人:成就與失誤》,對你們這一代人的教育和文化做了很多反思。你覺得你們那一代教育是有缺陷的? 

陳 冠中:我們長大的時候,社會輿論整天都在批評以考試為主的填鴨式教育制度:小學六年級時考試,淘汰一部分學生,然後到五年制中學,又要淘汰一部分,再讀預 科進大學,又要考一次試,能進大學的人很少。金字塔式的教育制度,壓力非常大,都是為了考試準備的。我們受到的教育很功利,就是希望有些人能進入大學,以 後可以做公務員、醫生等職業,其他人就早點去做工人,做別的行業。我們在學校裡面也沒有好好接受公民教育,尤其是對現代史我們很多都沒有太理解。 
 
新京報:這樣的教育導致後來你們這一代人的失誤? 

陳 冠中:這個教育有個好處,就是把我們這代人變得很容易受訓練。我後來走了很多地方,知道有些國家的人民,比如說訓練他做電子、手機組裝工人,有些人不想 學,因為很枯燥。但我們就很容易訓練。到我自己大學畢業,就是1974年,香港經濟已經相當好了。比我早一屆的香港大學的社會科學的學生,就是1973年 畢業那一年,有三十幾個人,給一家美國銀行請去了,以前是沒有的事情。我們畢業的那幾年,大量外企進來。香港經濟起飛需要很多人,大家都馬上找到非常好的 工作。 

新京報:所以你覺得你們這一代運氣很好? 

陳冠中:是的,但這是後來才理解的,原來以為是應該的。我們周邊同一代的 台灣人和內地人,那時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機會。因為香港在1949年後屬於所謂美國帶動的市場經濟的世界,裡面有個工業的分工。第一波分工,是把美國移到日 本的輕工業轉到香港來,香港分到了這一個小塊,大家雖然很辛苦,但是生活水平提高,就業得到保障。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香港又開始轉型到一個金融服務類的城市了。 

新京報:很多人談論香港精神,認為是一種奮鬥、拼搏、勤勞的精神。 

陳冠中:對。所以整天捧自己,也就是這一代人,但我們其實有很多沒做好的地方。雖然我們成功有點幸運,我們自己不太自覺,但是這不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新京報:你覺得是教育的問題嗎?
陳冠中:對,工具性特別強。所以對非工具性的事情,特別沒興趣。比如說,各種政治理想啊,或要付出但是沒什麼回報的東西啊,都會比較沒興趣。 

談經濟成長火車頭找不到了
 
新京報:香港在內地開放以後,把工業搬到了珠三角,著力發展金融物流這些高附加值的行業,你覺得這是香港經濟的一大失敗? 

陳 冠中:不是,只是我們錯過很多機會。上世紀80年代,我們的工廠搬到珠三角又繼續賺錢,根本不用提陞技術。我們就做房地產做股票,炒買炒賣,不做實業了。 如果那個時候,我們能做點長遠規劃的話,發展一些知識產業,比如說做醫療中心、教育中心,肯定很快就上去了。而且新的行業,就可以聘用更多的人。但是香港 人那時候就想賺快錢,要不就炒股票,要不就炒房地產,最後到今天,問題就出現了——現在只有兩種階層,一種是少數從事金融行業很賺錢的人,其他的就是收入 很低的普通服務行業的人,沒有了整個中間收入的行業。 

新京報:所以就提出了一個二元經濟的說法? 

陳冠中:對,香港人後來提出,我們香港不行了,大家就做二元經濟吧。沒錢的人,做點小生意。我覺得這其實很不對,本來就是應該有各種層次的(不是二元)的行業,比如說開工廠,把工業提升,好的藍領工人收入也是很高的。新加坡還是有工業,我們沒有了。 

新京報:你在書中提出要發展中價值、中就業的產業。但是香港已經把製造業搬到內地去了。現在內地也面臨結構升級。你覺得香港要怎樣才能找回製造業? 

陳冠中:現在重新開始是很難的。香港已經錯過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最好機會,它本來可以升級到第三產業,就是知識經濟,現在周邊地方已經都起來了。為什麼現在香港這麼焦慮?因為香港真的很難了,除了金融還佔先之外。現在香港自己的成長火車頭在哪裡找不到了。 

新京報:許倬雲最近的新書《台灣四百年》,提到台灣經濟現在也面臨跟香港差不多的困境——製造業轉移到大陸,大家都去賺很容易的錢,沒有完成結構升級。 

陳冠中:是,我們都曾經有領先過的時候,但完全沒有珍惜,一下子就錯過領先的機會。 

談文化現在香港創意界很厲害
 
新京報: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看香港電影、聽粵語歌曲長大的。作為曾經的電影從業者,你覺得香港文化創意產業衰落的原因是什麼? 

陳冠中:首先是怪我們的經營,包括政府、商界,太沒眼光,太短視。他們往往把錢投到別的地方去了,都在賺最穩定的、最安全、最快的錢。我問了我很多同代人,他們並沒有說我們為了香港要做得好一點,沒有這個概念。這種價值觀不存在,但韓國人有這種價值觀。
香 港過去的確是了不起,在物質很不好的60年代,已經開始做自己的創意產業。開始時,往往是模仿的,但是很快就闖出一片天地來。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所 謂黃金十年,票房曾經是稍微超過好萊塢的。但是,本地產品受歡迎到這個程度,也就是十年。當時我們把台灣的商業電影都打垮了,他們從此都沒有再建好商業電 影,因為都看香港片。
但是我90年代中到台北,所有年輕人都不看香港電影了。當時佔的票房只有5%,最後5%都不到。我問他們,幾年前你們都還愛看香港片,為什麼現在就不看了?他們說我們都發過誓,以後都不會看你們香港電影的,太多爛片了。就是這樣作死自己的。 

新京報:去年內地的一個港樂愛好者寫了一本書叫《夜話港樂》,專業的樂評人不會覺得這本書有多重要,但是香港的貿發局把這本書作為重點來推薦,容祖儿等歌手都覺得這本書給了他們很多鼓勵。 

陳 冠中:現在只能懷念當年的輝煌。其實,現在香港創意界很厲害的,很多人在做,比如說做音樂的,做美術的,做劇場的,我們不知道而已。香港人比以前更會做這 種東西,但是產業機會錯過了。現在內地這邊有自己的東西,台灣有台灣的東西,就不見​​得要再看香港的了,就沒有一直領先嘛。其實年輕人還是挺有創意的, 特別努力,或許下一個循環會再出現,有時候要靠運氣。 

新京報:現在香港的作家多嗎? 

陳冠中:香港作為一個七百萬人口的城市,作家肯定比任何內地七百萬人的城市更多。除了北京之外,香港一定是中國第二名或者第三名。台北跟香港,台北是第二,或者香港是第二,北京肯定是第一。 

新京報:你在書中提到了文化沙漠這個詞語的來源,你本人是不是對香港文化沙漠的說法不以為然? 

陳 冠中:是的。一個城市被一個詞貼上之後,就好像幽靈一樣,揮之不去。多少年了,一般人還是這麼說話。當然說這個話的人,其實反映了他的無知而已。香港在文 化上肯定是中國第二名,絕對比上海強。不能跟整個內地比,但應該跟城市比。如果香港是沙漠,那除了北京之外,大家都是沙漠! 

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實反映了他的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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