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2012

杉本博司最後的攝影師@Photography


2012-06-01 
作者:记者 王大骐
 
“攝影捕捉到了現實,但現實只是你希望看到的,現實本是一片虛空,只不過你投射了自己的想像到這片虛空的幕布之上” 

杉本博司,1948年出生於日本東京,著名攝影師、藝術家,被譽為“最後的現代主義者”,他的創作將東西方史學、哲學和美學帶入攝影,將攝影作品提升至藝術品層次。代表作有《劇場》系列、《海景》系列、《建築》系列等。

拍攝杉本博司雜誌照片時,他一人獨處空蕩的畫廊隔間裡,自顧自地唱起《聖母頌》。這個從來不用手機的老人,2001年獲得了素有“攝影諾貝爾獎”之 稱的哈蘇相機基金會國際金獎。在37年的攝影創作中,他將東西方史學、哲學和美學帶入攝影,同時憑藉對銀版印刷製作的敏銳理解,成功地詮釋了黑、白、灰三 種色調所蘊含的潛能。
除攝影創作,他還經手室內設計、能劇舞台、神社建設,以及自編自導設計木偶戲。 


攝影是什麼?
西方現代藝術的開創者杜尚是杉本的精神導師,杜尚追問的是“藝術是什麼”,杉本追問的則是“攝影是什麼”,為此,他不斷將當代藝術攝影化。在紐約居住的37年裡,杉本的足跡遍布全球,人類千年的歷史深印在他腦海,他一直在尋找無形之物與內心世界的聯繫。 

1960年代,杉本就讀於日本名校立教大學經濟系,為的是接家族企業的班。可是當時整個日本正遭遇“學潮”,大學停課,連最後的畢業證都是郵寄給他的。在混亂局勢下,他無心接班,毅然決定移居美國。 

在 今年上映的杉本個人紀錄片《記憶的起源》中,展示了年輕時杉本的照片。那時他留著一頭鮑勃·迪倫式捲發,喜歡對相機豎中指。為了能留在美國,他選擇了自 12歲起就從未擱置的興趣,報讀了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的攝影專業。畢業後,嬉皮士年代已接近尾聲,他兩次開著一輛大眾麵包車橫穿美國大陸,往返於洛杉 磯和紐約之間。那個年代,藝術攝影才剛剛萌芽,為了生存,他只得前往機會更多的紐約謀求商業攝影的工作職位。 

1974年到達紐約之後,正值觀念藝術與極限藝術盛行的年代,杉本四處尋找自己的藝術繆斯,並決心“以被藝術界貶為二流媒材的攝影,在當代藝術中一較高 低”。在逛完了自然歷史博物館後,通過紐約州政府和古根海姆基金會的獎學金,他開始了自己的藝術攝影生涯。 1975年,他創作了成名作《透視畫館》和《劇場》系列,次年《透視畫館》便被紐約現代美術館納入收藏,之後古根海姆美術基金會又收藏了《劇場》。 1980年,杉本剛剛32歲,紐約最具歷史與盛名的索納本畫廊便舉辦了他的個展,從此固定每3年一次。談起這段年少成名的歷史,杉本說,當時的紐約遍布著 藝術天才,他只不過是其中最默默無聞的一個。 

《劇院》系列裡,杉本躲在20世紀初期曾無比輝煌的劇院後面,從電影開始、觀眾入座後按下快門,直到電影結束後人群散去,快門才被抬起,最後屏幕上留下一片刺目的空白,老式劇院的豪華裝飾在白光映照下卻有瞭如同淒美廢墟的歷史感。 

到 美國後,杉本博司坦承,自己比以前更想成為日本人,但他汲取的營養似乎更多來自古代中國。 1980年開始,杉本獲得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獎學金,他把這筆錢用在穿行於海岸線上,並把鏡頭對準了大海。最初的靈感來自於南宋的水墨畫,其中有被稱為日 本“國寶”的牧溪《瀟湘八景》。而馬遠的作品則直接影響了他創作《海景》系列。他驚訝於那個時代畫家對浪濤的細微觀察,時常想像自己是一位南宋的攝影師。 

上天下海、各分一半,是《海景》系列50張作品中一成不變的構圖,這種將畫面處理至最空、最無、最單純的作品,對於不了解攝影藝術的人而 言,是最無聊、最難理解的作品。 1997年在維也納舉辦《慾望與虛空:當代日本攝影》展覽時,他曾經引用中國禪宗語錄來詮釋《海景》:
宋代吉州青原惟信禪師曾對門人說:“老僧三十年前未曾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後來參禪悟道,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直 到現在,《海景》系列依舊是杉本最受歡迎的作品。 U2樂隊2009年的唱片還選用了《海景》系列中的博登海作為其封面。在2007年的紐約佳士得夜拍裡,他的《海景》三聯作拍出了188.8萬美元,而其 單幅《海景》作品《黑海》2008年在倫敦也拍出了128萬美金,迄今仍是亞洲當代攝影作品最高紀錄。 

攝影的終結
 
日 本京都有一間建於1155年的古寺,正式名稱為蓮華王院,一般稱為三十三間堂,裡面供奉著一千零一尊觀世音菩薩像,它正是《佛海》系列的拍攝地點。這裡既 是日本國寶級寺院,也是觀光勝地,通常是禁止攝影的,但杉本用了7年的時間,不斷與寺院溝通,終於獲得首肯進入寺院拍攝。杉本以拍攝千尊觀音像的方式詮釋 無限性與相似性。 《佛海》與《海景》系列極為相似,作品之間的差異不大也是其絕妙之處,佛海如海,是一尊佛也可以是一千尊佛,是一千尊佛也可以是無限尊佛。 

杉 本的作品看似簡單,但其中卻蘊含著對攝影技術精準的把握。 《海景》系列是他所有創作中最為費時且難度最高的作品,很難想像用攝影記錄並呈現“空氣”,同時捕捉一條平整且近乎銳利的海平線。而在《透視畫館》系列 裡,英王亨利八世和他6位妻子的照片令人難辨真假,其實只是一尊尊的蠟像。杉本透過鏡頭的取景,以及自己對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在光線處理與安排的研究,讓 這些人物重新復活。 

他最新的作品《閃電原野》系列用3年時間準備,經歷無數實驗,放電的情況和當天的濕度、溫度、室內外的溫差都有關。製作時需要在暗房中戴上黑色眼鏡,手握電極棒引導“雷電”,稍不小心,就會觸及幾十萬伏的電壓。 

杉本博司的另外一個身份是資深收藏家,這始於他初到紐約的日子。稍後,30歲之際,為了謀生,與妻子共同經營過一間非常成功的古董店。這些年來,他幾乎把自己作品賣得的全部收入用在收藏上。 

他 的藏品包括:5億年前的化石,人類所發現和記錄的第一顆隕石的碎片,石器時代人們創造的工具,公元前埃及地區的貓木乃伊棺木,蘇美爾文明時期人類最早的文 字,唐朝的佛像、舍利塔和絲綢製品,倫勃朗畫在日本水稻紙上的藝術作品,攝影術發明者塔爾伯特未沖洗出的底片,牛頓1687年出版的關於力學的書,阿波羅 15號上的橙汁和葡萄汁……他最喜歡收藏的是古代佛像,但他從不承認自己有任何信仰,在798佩斯畫廊中國首次個展開幕的前夜,杉本在中央美術學院的講座 裡說:“也許藝術就是我的宗教吧。” 

有觀眾問如何應對攝影的終結,杉本說:“攝影自發明以來最重要的課題就是可信性,即'拍攝下來的東西 曾經存在',但是數碼攝影破壞了這個命題,也因此,攝影史終結了,只有短暫的180年壽命。”可他堅信自己還會用明膠鹵化銀創作黑白照片,直到成為歷史上 最後一位攝影師。 “興許還能成為日本的國寶。”他最後開了個苦澀的玩笑。 

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
人物周刊:現在我們看到的都是成功的作品,有沒有失敗的,或是想法無法執行下去?
杉本博司:每個新作品都需要試驗和測試,最近的這組《閃電原野》系列我已經做了5年,任何作品沒有兩三年的積累是很難找到自信的,之後我才會對公眾宣布新作品的誕生。 

人物周刊:這一切會受市場和畫廊影響嗎?
杉本博司:這一切全然取決於我自己。 

人物周刊:在劇院裡度過的那麼多時間感覺怎麼樣?
杉本博司:一般都是美國的地方劇院,放的全是B級電影。我會先把電影看一遍,了解光線的強度,然後再決定我的曝光度。 

人物周刊:最後的作品是否需要不斷地嘗試,直到精準無比?
杉本博司:每次情況都不一樣,你需要不斷地嘗試。在劇院的兩到三個小時後,我會回到酒店衝曬照片,一旦發現不足,便回劇院重新開始,直到取得完美的結果。 

人物周刊:這似乎像科學家在做實驗?
杉本博司:攝影本身就是一門科學。 

人物周刊:《海景》系列應該也需要很多次嘗試吧,並且還要天時地利人和?
杉本博司:一般我會打開地圖,找一個遠離人類文明的地方,然後獨自開車去那兒。目前只有南美洲的海岸,還有中國的海岸沒去過,台灣我繞了一整圈,拍了些黃海的照片。 

人物周刊:《海景》系列還會繼續?
杉本博司:當然,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人物周刊:之前你為何很少來中國?
杉本博司:因為從沒人邀請我,我現在時間安排得太滿,只能去有人邀請我的地方。去年我曾去過青島,那是我第一次來中國,為了在乳山找一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石頭。 

人物周刊:有沒有去敦煌和西安的想法?
杉本博司:只能留到我退休以後了,也許在死前的5分鐘。 

人物周刊:你曾說過,“世界因慾望存在,攝影也因慾望存在”,你的慾望是什麼?
杉本博司:去看我想看到的。攝影捕捉到了現實,但現實只是你希望看到的,現實本是一片虛空,只不過你投射了自己的想像到這片虛空的幕布之上。 

人物周刊:關於這點,你在書裡提到過,釋迦牟尼曾經告誡世人不要供奉“有形之物”,可隨著存在數百年的佛祖記憶淡化,舍利信仰開始出現,這違反的佛祖的教誨。
杉本博司:(突然拿起筆,激動地在紙上寫下了“色即是空”4個漢字)這是佛祖的教誨,我的攝影也如此,不要相信你所看到的,在我的《透視畫館》系列裡,人們都以為其中用蠟做成的遠古動植物是真的。 

杉本博司關於自己作品《陰翳禮讚》的自問自答,摘自《直到長出青苔》
 
Q:在蠟燭的照射下,好像有什麼陰影映了出來。
A:被照射的物體是拍下蠟燭一生的底片。 

Q:什麼是蠟燭的一生?
A:被火點燃後到被燃燒殆盡之間的數小時。 

Q:形狀好像有點怪異。
A:因為蠟燭的火焰隨著當晚的風而搖曳。 

Q:所以每晚都會成為不同的形狀嗎?
A:蠟燭,看起來相同,但是燃燒的方法卻不一樣。
沒有一支蠟燭是相同的。
無風之日,它會穩定而緩慢地燃燒。
起風的日子,它則激烈而短暫地燃燒。 

Q:那這個影子是什麼?
A:蠟燭以自己的火焰照出自己的一生。 

杉本博司對於古董收藏的自問自答,摘自《直到長出青苔》:
 
Q:對您而言,古董是什麼?
A:是創作者應求教之師。 

Q:現代人難道不能成為老師嗎?
A:這個時代已經衰頹。 

Q:您不關心當代藝術嗎?
A:我認為藝術反映著時代。 

Q:但是,您的作品也是在這個時代發表的啊。
A:我,是被耽擱了千年光陰才出生。

@Source:南方人物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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