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2012

鈕承澤 我註定要成為現在的自己@People

鈕承澤(圖/本刊記者 梁辰)
 
2012-02-17

概略寂寥生張熟魏”……鈕承澤嘴裡總緩緩吐出書面辭藻和華麗排比句,哪怕和朋友聊天也是如此。但你很難覺得他老派或做作,因為以同樣高頻率出現的,還有各式擬聲詞、毫不忌諱的髒字和手舞足蹈的現場表演。
和許多談話相同的是,話題總容易旁逸開去。不同的是,哪怕已經旁逸出十多分鐘,差不多相當於表演了一場小短劇之後,鈕承澤仍然會很有邏輯地繞回主題,並周到地給一個點題呼應。

17歲時,他的招牌表情是不屑”——氣鼓鼓歪著嘴,眼睛向上斜輪半圈。還在國光藝校讀書的他,1983年因主演侯孝賢《小畢的故事》,獲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提名。我當時講一句狂語:總有一天我要自製、自編、自導、自演,成為一個全才的電影工作者。有人覺得你好屌,有人哼哼冷笑。
驟紅的鈕承澤進入青春期,同時,臺灣電影進入衰敗期。

少年得志卻無戲可演的童星,被稱為臺灣偶像劇教父,卻自嘲是不知道下部片子該拍什麼的偶像劇導演,一直抱著電影夢卻只能偷偷放心裡……更可怕的是,你自以為充滿理想抱負,可是在追求成功的過程中,變成個腐爛發臭的王八蛋而不自知
在鈕承澤口中生命大崩解的一年,他拍了深刻剖析自己的半紀錄片電影《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之後有了大紅的《艋舺》,又有了講述愛情的《LOVE》。
現在,我會疼惜自己的陰暗面,所以才會得以疼惜他人的陰暗面。我仍然是王八蛋,可我是一個有反省能力的王八蛋。鈕承澤說。

那一刻,對未來無懼無疑

《小畢的故事》之後七八年,是鈕承澤最痛苦的時期。沒有戲演,愛面子,沒有錢,又是明星,極度討厭自己,可在外面又拽得不得了
他指責9歲時送他去演戲的媽媽:我沒有一個正常的童年,今天這麼慘都是你害的!媽媽很委屈:都是你自己要的啊。

鈕承澤記得,童年時對演戲感覺複雜,不喜歡是因為要跟不同的人說不是人說的話。喜歡的部分包括可以在功課重的私立貴族學校請假,演戲時媽媽會難得放下弟弟,專門來陪他。都不是喜歡表演本身。

但是,當李立群問他:豆子你到底喜不喜歡演戲?他回答:蠻喜歡的。李立群說:喜歡演戲,就要立志演好戲,才可能變成好演員。

鈕承澤不知道什麼算立志,那是聽起來空蕩蕩的東西。不管了,先給自己定個漂亮目標:3年內成為偉大的演員。好像突然醒了,發現自己離偉大好遙遠。以前總是抱怨環境、市場、導演的眼光,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因為我沒有真正努力過,就用高傲的眼光來掩飾自己內心的脆弱,成了惡性循環。

他開始健身,運動充足時人體會分泌多巴胺,一種近似嗎啡的物質,讓人心情愉悅。也開始接一切戲,把什麼戲都當成李安的戲演,有人付錢給你練習,多好。
1995年,一人一包一拐棍,鈕承澤用10天從西到東走了一遍臺灣的橫貫公路。平時你都沒有機會跟自己好好相處。最後一天,他到達東部花蓮,在大山大水中行走,突然走到一片開闊的峽谷。

你知道嗎?就那一刻,人生第一次有了狂喜的頓悟。那一路想了很多糾結的事,比如當年為什麼沒接《童年往事》,錯失侯導,十幾年來一直在痛這個。這種事太多,我一直活在對過去的悔恨當中,期待明天的幸運,卻永遠沒有當下!那一刻,看著這個開闊的景色,吹著這個風,突然,對未來無懼無疑!哇!沒了!侯導,再見!
他跑到河谷,把一個個大石頭當觀眾,連唱兩小時,開了場演唱會

接下來,他第一次來大陸拍電影,扮演清朝末年陝北的一個跛子強盜。為了15天的戲,他在陝北呆了3個月,加上為戲減肥折騰了一年。他去米脂縣的一個山村體驗生活,學陝北話,蹲著吃飯時能聞到胯下傳來的汗味。為了演好跛子,他崴著腳過了3個月,造成現在仍脊椎彎曲,晚上睡覺腳伸不平。

很辛苦,但很喜樂,因為你知道原來你可以為工作付出這麼多。你開始跟自己和解,變得看得起自己,喜歡自己。如果不喜歡自己,你根本沒有愛這個世界的能力。

一定要找到接地氣的東西

離開陝北後,鈕承澤去了從小夢到的北京。他的父系家族是滿族鈕祜祿氏,出過6位皇后。鈕父19歲獨自去了臺灣,所有親族都在北京。不知道為什麼,我牙齒不好,我父母牙齒都很好。回北京就懂了,姓鈕的許多都這樣,那一刻我感覺到基因的強大。
鈕承澤騎著腳踏車,到了後海一帶,想像著自己的父族當年行走在這條路上,脫口大喊:爺爺、奶奶,我回來了!

十多年後,他回北京拍了電影《LOVE》,男主角之一馬克便是生活在臺北的北京滿族後裔,執著於買下一個四合院。

買四合院正是鈕承澤的夢想,2002年看中一個,160萬。那時候剛開始做電視劇,沒閒錢。現在,聽說同一個院子已經3000萬了。

因拍偶像劇二次成名的鈕承澤,憤青時代常常引用伍迪艾倫的一句話:美國人從來不倒垃圾,他們把垃圾都塞進電視裡。那是他對臺灣電視的感受。
潑水、打巴掌或者古裝,完全不接地氣,離生活很遙遠。鈕承澤看到日劇《悠長假期》,覺得我們也可以這樣,從生活出發,拍得好看。他將題材跟身邊人講,沒人相信能成。

2001年,中視突然找鈕承澤拍電視電影參加金鐘獎,王小棣編了一個摸爬滾打的演員故事《曉光》,讓鈕承澤自己導演。

第一次當導演,攝影師說,導演,下一個鏡頭在哪?我心裡罵,我怎麼知道?就說,唉呀,我去個廁所。回來再跟他講下場怎麼拍。後來他老說我一上廁所就有靈感。這部之後,我知道我就是個導演,我就是知道鏡頭這時候要跳,音樂應該要起。這部戲入圍3項金鐘獎,拿了一項,也讓鈕承澤有了拍下去的機會。

我的戲一定要找到聯結,拍再商業、再俗爛的東西,我還是得接地氣。比方說演員的表演,他們都說我愛演,他們在鏡頭前面演,我在鏡頭後面演。那是因為我如果不跟他們一起,根本沒辦法判斷他們給我的是行貨還是真情,所以我的演員比較辛苦,沒辦法交行貨,一定得拿真情出來。鈕承澤說。

大概因為如此,鈕承澤的片子裡總是出現無法滿足兒子的父親,因為鈕的父親患上運動神經元萎縮症”(俗稱漸凍人)住院幾十年;總出現更偏愛弟弟的母親;總出現不得志的演員;總出現愛情的背叛、對峙、瘋狂,最終的和解原諒。

事後想想,這都是老天爺的安排:我註定要成為現在的自己!應該吃那麼多苦,應該累積那麼多情緒,應該有過這樣的奮起。他仍然經常被評論為囂張,但他已經不像17歲那樣歪著嘴斜輪眼睛了:其實我很誠懇謙卑,我知道自己會拍電影,這是老天爺給的,我得把這能力拿出來。這東西是求不到的,有一天老天爺就會拿回去,江郎總會才盡。

槍是下等人用的武器

人物週刊:豆子是你從小的外號嗎?為什麼英文名也叫豆子(Doze)?
鈕承澤:高一時我16,老師說,你小得跟個豆子一樣,坐那麼後邊是不是不想上課?下了課大家都叫我小豆。我很生氣,覺得該有個恢宏的外號,後來覺得挺可愛的。英文名我本來想叫《碧海藍天》裡讓雷諾那個名字,可有朋友說聽起來像asshole,不如叫Doze,打瞌睡,也挺酷。

人物週刊:在拍偶像劇的時候,還會想到《小畢的故事》嗎?會有落差感嗎?
鈕承澤:還好。因為我做電視劇做得很有尊嚴,雖然可能很苦,錢很少,但我是作者啊!我們在臺灣也受到一票文青的追捧,因為臺灣那時候沒有電影,跟常常得不到機會的演員比,當然電視劇導演比較有成就感。

人物週刊:17歲立下的電影夢一直在嗎?
鈕承澤:當然,但只能偷偷放在心裡。你要說出來,所有人都會覺得你瘋了。本土電影市場可能只有0.5%甚至更低。當電視劇導演以後,我談過無數個投資人,他們都想投資我拍電視,我就忽悠他們投資拍電影,最後都沒成功。我拍電視根本不需要他們的投資,拍電影他們覺得是血本無歸的自殺式行為。
我是把電視當電影拍的。後來想想,這是太棒的一個過程了。我常常跟年輕導演講,你們真的應該多拍一點東西,甚至應該有電視劇的操作經驗。你們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那麼小的環境、那麼貧乏的資源當中操作,會得到最大的訓練,反之,就算你是天才,二十幾歲學成歸國,拍了一部電影,我不覺得會好看。因為沒有片場支撐,也沒有足夠的人生經驗,你怎麼拍出好看的戲呢?

人物週刊:你的電影理想是什麼?
鈕承澤:我現在最大的夢,是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個東方好萊塢,或者說是華語電影國度的降臨。
我一向覺得,全球化浪潮再強大,好萊塢再有錢,再有制度,技術再好,拍出再能挑動我們感官的好看類型片,觀眾對於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故事一定有需求。重點是你能不能提供好看的電影。過去這樣的電影非常非常少,以臺灣來講,要不就曲高和寡,要不就粗製濫造,中間電影在哪?前兩年,只要演員誰加誰加誰,轟,就一定有個數字嘛!現在你再用加法電影看看?不一定能成了。
我們有那麼深邃的歷史,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故事,那麼多的苦難,那麼廣大的土地,我要講的是這個土地的人和情,不是跟西方競賽科技,一如《艋舺》裡那句臺詞:槍是下等人用的武器。

人物週刊:《LOVE》的第一個鏡頭長度是12分鐘,交待了七八個主角的關係。怎麼會想到在都市愛情片中用這麼有難度的方式?
鈕承澤:這個鏡頭拍了20天,不知道花了多少錢,錯一點就得重來。陳國富來看,我都不好意思。我覺得這是我的風格,希望有技術上的突破、類型的超越,應該給觀眾、給這個工業帶來一些新的東西。失敗了,沒關係。成功了,它就會作為例子留下來。你就是得有志氣。雖然拍的時候老罵自己,折騰死人了,幹嘛要這個志氣。
這個戲嚴格來說有兩個作者,我的長期合作夥伴曾莉婷,《艋舺》也是我們一起弄的,這段是我們一起想的。

人物週刊:她就是前女友毛毛?
鈕承澤:對,我們一直是夥伴,她是我的靈魂伴侶,也是我的創作伴侶,我們從《石頭的故事》開始合作。但是我們大概不太會成為世俗定義的複合狀態。
合作過程非常痛苦,時時要繃斷弦了,她翻臉了,辭職了。每部戲都是這樣,《艋舺》她辭職5次,《LOVE》也是。
她不僅是編劇,也是共同作者,參與剪輯、音樂各方面。我非常非常信任她,她在美學上的判斷很好,非常聰慧、善良、敏感,非常有結構能力。我結構沒她好,我都是片刻、神采、點子、很多戲劇性。
有一種玩意兒叫人類圖,我們兩個人的圖合在一起全滿!就是什麼都有了。很多時候我要遇上她,才會覺得,對嘛!就是這樣嘛!但問題是連扇窗都沒有。她覺得快要窒息了,想要逃。
我在她身上學到很多,包括會拍這部電影,都跟她有很大關係。透過跟她的相處,透過她帶給我的感覺,我越來越尊重,越理解,越包容,越來越懂得愛。所以我才要拍這部電影。
現在我就像一艘他們說的愛之船,可以搭載很多人,向理想的彼岸航去,她是那個掌舵的人。

人物週刊:你人生中經歷了那麼多起伏,最遺憾的是哪部分?
鈕承澤:現在的我不會這樣看事情了。我當然有很多傷口,可是我都已經知道,所謂的福禍相倚、塞翁失馬,事物的真正意義絕對不是它當初出現的那個面貌。當初為你帶來極大快樂的,可能後面會為你帶來毀滅;當初帶來極大痛苦的,可能是你一次頓悟的開始。每一個當下才是真實的存在。我對未來有樂觀的期待,但是沒有非怎麼樣不可的壓力。所以我的那個高我”——有神性的我,是了無遺憾的。

@Source:  人物週刊201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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