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茂大廈早已不是上海第一“高”,它在高度上輸給了“鄰居”——同位於上海陸家嘴金融貿易圈的環球金融中心,儘管如此,它仍不失為上海的地標性建築之一。美國建築師約翰•波特曼的建築設計事務所曾參與競爭大廈設計方案的角逐,卻最終失之交臂。如果他們奪魁,今天的金茂大廈或許就是一座有52層商業空間、底部為方形、頂部八邊形的錐形建築,比美國芝加哥SOM設計事務所設計成形的金茂大廈矮了36層。
波特曼家族曾締造過上海之“最”。早在1990年,由約翰•波特曼設計的高152.1米的“山”形建築——上海商城,就一躍成為上海浦西當時最高的建築,由此敲開了波特曼家族進軍中國市場的大門,他們也成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進入中國的外國建築師之一。此後,波特曼不斷在中國的版圖蓋上自己的“印章”,這些烙上波特曼印記的商業建築在參與中國城市化建設的同時,也得到了來自官方的認可。
7月20日,上海城市規劃展示館和上海市對外文化交流協會就聯合舉辦了“約翰•波特曼:藝術與建築”展覽,展覽將持續到9月19日,集中展示波特曼建築設計事務所在亞洲的九個項目,中國就占其中六個,包括上海明天廣場、外灘中心、北京銀泰中心等。
“時代會變化,但建築是穩固的,它反映的是一個時代的特徵,因此要在時間上留下它的痕跡。”約翰•波特曼告訴南方週末記者。波特曼公司在中國的三十年,其實也是“洋”建築師中國故事的縮影。
我們曾拒絕政府的要求
“我們是鄧小平‘引進’來的。”傑克•特曼接受南方週末記者專訪時笑言。他是約翰•波特曼的兒子,波特曼建築設計事務所首席執行官。
1979年,中美關係恢復正常化,鄧小平訪問美國期間,曾下榻亞特蘭大市的威斯汀桃樹廣場旅館,它是約翰•波特曼的成名作,跨越亞特蘭大14個街區的桃樹中心綜合建築群中的一員,73層高的摩天大樓,也是亞特蘭大城市天際線中極為重要的景觀標誌。隨後,約翰•波特曼就應前佐治亞州州長喬治•巴斯比之邀,作為鄧小平的客人,隨團首次訪華。
“酒店非常少,汽車也是為數不多,這是一個自行車的王國,從色系的角度來說,城市基本上都是灰色,顏色非常單調。”這是約翰•波特曼記憶中改革開放大門甫開時的中國模樣。彼時,進入中國的“洋”項目屈指可數,華裔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的北京香山飯店被公認為改革開放後外來建築的開山之作。賓館、酒店資源稀缺的現實,讓敏感的波特曼嗅到了商機,他開始醞釀在中國拓寬自己的建築版圖。同年,傑克•波特曼受命在香港設立了波特曼公司的海外辦事處,為在上海打造一座像桃樹中心一樣的“多功能、綜合性”商業建築“上海商城”做準備。
“很多麻煩”,傑克•波特曼特意用一句洋式中文來概括其在1980年代的遭遇。
彼時,“紅色”中國在外國建築師眼裡還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對投資環境的不確定讓很多人望而卻步,與政府的“碰撞”在所難免。“上海商城”是新中國第一個多功能綜合建築群,把“畫筆”交給誰,畫出什麼樣的圖畫能真正融入中國傳統工藝,達到西方多用途建築理念與中國建築環境兩者之間的平衡,老百姓會不會認可等等,政府顯得尤為謹慎,事無巨細都要考慮。
在傑克•波特曼看來,波特曼公司最終搶到了“畫筆”,歸功於他們良好的歷史記錄,“我們以前都在規定的時間內,按照模型,建出了完全一樣的建築。”
此外,波特曼還邀請時任上海市長的汪道涵(1981年4月至1985年7月任上海市長)一行前往美國,參觀其在聖法蘭西斯科、亞特蘭大和洛杉磯設計的實體建築,“而此前,有些建築師只是提供設計圖片,沒有實物。汪很相信我們,因為我們的東西是實實在在的。”傑克.波特曼認為這是他們贏得“上海商城”設計權的關鍵。
選址問題上雙方也經過了多次博弈。“政府想要我們建在虹橋。”傑克•波特曼說。當時的虹橋還是農田,沒有任何高樓,一片荒蕪的模樣。波特曼拒絕了政府的要求,他們更願意佔據城區的一席位置。幾經溝通,政府同意了他的要求,在昔日的中蘇友好大廈、今天的上海展覽館對面劃了一個圈,那就是未來的“上海商城”。
中國加入WTO之前,外商獨資企業沒有在華獨立投資建設工程的資格,只允許設立合資企業,所以“上海商城”最終以合資形成共同籌建的。這期間,為項目融資成了“攔路虎”。波特曼公司和合作方之一上海展覽中心簽署了一份合約,合約中規定,由上海展覽中心負責用四個月時間融資,波特曼公司負責設計、施工。
四個月後,傳來的消息是:融資失敗,未能籌到資金。“如果能讓中國銀行給我一個擔保,獲得官方的保證,也許我能籌到錢。”險些“急瘋了”的傑克•波特曼想到。
上海展覽中心最終拿到了中國銀行投資額70%的擔保,這讓餘下的工作變得簡單多了,美國芝加哥第一國家銀行、日本工業銀行等對餘下資金的擔保承諾也很快兌現。
一切準備就緒,時間已經過去五年,1985年,投資額高達1.95億美元的“上海商城”才最終得以正式投入施工。
整個1980年代,傑克•波特曼與先後出任上海市長的汪道涵、江澤民和朱鎔基均打過交道。在他眼裡,三位市長是截然不同的。
汪道涵讓他看到了中國領導者的“好學”。“我們初來的時候,很多政府官員沒有什麼經驗,但他們有興趣學習,是一種開放的姿態。”
江澤民展現的是強硬的領導作風。令波特曼念念不忘的是“上海商城”投入建設時期,“劃圈”之地周圍有許多臨時的小商店遲遲不肯搬走,影響施工無法進行。波特曼向江澤民反映了這一問題,“他就向那些人喊話,外國建築師來中國投資,幫助中國發展,不要讓小商店占地成為問題!”
第二天,小商店就全都神奇般地消失了。
朱鎔基在波特曼眼裡有幽默的一面。“我帶他去在建中的賓館,賓館還沒有安好窗戶,空間是密閉的,我們一路走到頂樓向下看,他說,上海在我眼裡明亮多了。”
全世界1/4的吊車都在中國開工
1990年,“上海商城”建成投入使用,並以152.1米的高度引領上海浦西第一“高”,彼時,中國也開始步入高速發展的軌道。
“加快改革開放的步伐,集中精力把經濟建設搞上去”,歷史的車輪在1992年初“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的一番“南巡講話”後轉彎。此後,中國各地開始了熱火朝天的建設,全世界1/3的混凝土、1/4的吊車都在中國轟隆運作,許多摩天高樓在很短的時間內拔地而起。波特曼公司也索性把海外辦事處從香港搬到了上海,加入中國建設大軍的隊伍。
許多西方建築師也同期湧入中國,除了波特曼家族以外,還有中國國家大劇院設計者保羅•安德魯,金茂大廈設計者美國芝加哥SOM設計事務所等。SOM曾在19世紀末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座摩天大樓希爾斯大廈(442.3米),現在,這些西方建築師們在中國展開“競技”,不斷刷新建築的高度。以重慶為例,歷史建築解放碑(抗戰勝利紀功碑)曾經是渝中區商圈的制高點,當“紐約•紐約”、“環球國際貿易中心”等巨擘拔地而起時,解放碑早已淹沒在林立的高樓中,形同“侏儒”。
“中國人在買象徵物,是經濟發展的象徵物。標準的象徵中國發展形象的‘西方建築’是一種30層左右高,50000平方米的大樓,這樣的樓隨處可見,它被作為一種商業活動和文化進步的象徵。”《加拿大建築師》雜誌曾經如是寫道。
密集的高樓、膨脹的城市人口、越來越多的小汽車……城市在建設者們的打造下一路高歌猛進。在波特曼眼裡,中國幾近陷入巴西首都巴西利亞的危險之中。1961年,傑克•波特曼隨父親約翰•波特曼參加巴西新首都巴西利亞的開幕式,這座由巴西建築師科斯塔規劃設計的新城讓他感到震驚,“城市沒有什麼人行走的空間,多數空間都留給了建築物和汽車,這會加劇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不少專家也批評,“洋”建築師同本土建築師一樣,在中國城市問題上,都成了“合謀者”。
面對專家的指責,傑克•波特曼顯得有些委屈。“有些建築,我們僅僅作為建築師,而不是開發商,業主給我們指示,要這樣做,不要那樣做,替別人工作,我們所要做的只能是解決業主的問題,讓業主高興。”
廣為人知的是,約翰•波特曼兼具建築師和開發商的雙重身份,當以開發商角色進行建築設計時,擁有的控制權、自主權就多了起來。
“有了高大的建築,但首要的,還是讓城市的生命進入。”這才是約翰•波特曼心目中的“理想國”。波特曼公司開始嘗試一步步把自己的理念引入中國。
首先是利用“中庭”,在酒店內部創造一個小型的社區,這一理念被波特曼廣泛運用。1967年,約翰•波特曼就曾在亞特蘭大海亞特攝政旅館中,設計了一個22層高的巨大中庭,中庭內有餐廳、咖啡廳、購物中心,宛如一個微型的城市生活舞臺。“中庭”也被搬到了波特曼公司在中國設計的各個酒店內,以“上海商城”為例,商城建築群中的波特曼麗嘉酒店,就擁有四層高的“中庭”。 在建成的上海明天廣場、北京銀泰中心等,“中庭”的概念也隨處可見。
比迎合2%高雅人士更重要的
“發展的關鍵是要有社區概念,與周圍環境的協調發展。”傑克•波特曼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步入21世紀,波特曼除了延續商業建築設計外,開始不滿足於止步小社區“中庭”的舞臺,將重心轉移到大社區——城市、建築群的總體規劃設計上來,比如重慶城總體規劃、上海外灘金融貿易區總體規劃等,這也是其“協調單元”理念的實踐,簡言之,就是整體規劃,建設多功能、綜合配套的建築群,傑克.波特曼認為這才是緩解“城市病”的出路。
“將居住、購物、辦公、休閒等不同功能的建築綜合考慮,成為一個社區,城市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波特曼看來,向上生長的高樓並不是解決城市擁堵的唯一出路,相反,這會造成城市空間個性的缺失,“每個城市看來都是差不多一樣的。”如果從“大社區”角度出發,再加上一些“文化”因素,效果會大不一樣。
波特曼公司最近的一次“大社區”實踐,是2010年與世界最大商業地產服務商世邦魏理仕集團公司(CBRE)合作,共同修繕和開發上海大型石庫門綜合體專案“建業裡”。石庫門是上海的歷史樣本,也是具有地域特色的民居,波特曼公司希望還原歷史上人與環境協調的居住環境,也借此保存上海的文化地圖。
“不要做出一模一樣的狄斯奈樂園。”傑克•波特曼認為,“文化”因素的影響有時是潛移默化的,“你常常得試著從人們所說的文化、美學影響做起,以此作為設計的靈感,這樣,不同的地方就會有不一樣的迪士尼。”
比如北京銀泰中心,行色匆匆的來往人群,大多只會注意到,那是一個“金碧輝煌的高樓”。仔細看會發現,其實那是一個中國的燈籠,它的頂就像是燈籠的頂。而它的大廳內部則像是一隻蠟燭,從遠處望去,就是一支蠟燭裝在燈籠裡。
追求藝術品位和迎合大眾口味之間,商業建築似乎總是會陷入顧此失彼的困境中,波特曼也不能免俗。在中國,波特曼公司的“印章”越蓋越多,卻再也沒有一個項目的好評超過了1990年代的“上海商城”,它曾經被媒體評為“中國大陸五大最佳建築之一”。
對此,傑克•波特曼不以為然,“我們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使之更加便捷,這比迎合百分之二的‘高雅人士’更為重要。我們建了一個大眾喜歡的建築,這有錯嗎?”
不過,是否迎合大眾現在顯然不是波特曼公司最擔心的。對他們而言,最大的挑戰是中國越來越高的土地價格。
“在上海,現在沒有多餘的土地,土地價格越來越高,我們的專案只能越來越少,現在許多人開始轉戰別的城市,比如中國的二線城市,我們也不例外。”傑克•波特曼說。
@Source from: 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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