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本書變電子書是很小的事——詹宏志談數位元出版時代分享
書香:有一種說法,2018年,紙質書將消亡,您如何看待紙本書和電子書?
詹宏志(以下簡稱詹):
這是一個先要處理問題的問題。我不覺得這個問題有那麼的嚴重,對出版者來說嚴重的問題不在這裏。電子書,今天我指的電子書是有一個閱讀器的書,像kindle那樣。假如電子書指的是,一個在特殊的閱讀設備上面呈現我們今天在紙本書上所看到的內容和形式的書,那我會說,電子書正在解決過去的問題而沒有解決未來的問題。電子書的意思是:過去人類歷史上存在著這麼大數量的內容,這個內容一定要有一種方式繼續維持和保持,所以我們現在創造了一種新的印刷術,這個印刷術脫離了紙張,用別的方式來呈現,但它是配合著紙張的方式來呈現的。
可是今天出版的問題是另外一個問題——過去我們取得知識的絕大部分方式是通過紙本的書和雜誌來獲得。這是我這個世代的人取得知識的方式。而今天用這樣的方式來取得知識的人的比例在下降,這才是嚴重的問題。即使所有的書都轉成電子書,大家也都用得習慣,書還是在減少,雜誌還是在減少,因為已經有大量的閱讀者不再用這種形式了。簡單說,互聯網有內容、有讀者,這不就是出版嗎?只是他們都沒有用到出版這個字,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在使用出版這個行為。出版者和閱讀者都沒有察覺,但是使用互聯網這件事都佔用了你很大一部分的時間,這個形式連電子書都沒有辦法解決。所以電子書是在解決過去的問題。出版者要解決今天的出版困境,他必須到未來的學習者取得知識的地方去做出版,不能繼續使用現在出版的形式,使自己愈來愈跟這個社會不相干。注意,不是不好,是不相干。
舉個例子,現在全世界最好的百科全書極可能還是大英百科全書,可是最好有什麼用?它現在跟我們大部分年輕人是不相干的。大部分人不知道這個東西曾經是最好,現在仍可能是最好的。或者,大英百科全書跳出來說,維琪百科有多少可能的風險,可能的缺點,也沒有用。新一代用的都是維琪百科。而我也不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用的是維琪百科,真正改變他的行為的是搜索引擎。他是先丟出一個要查的東西,如果維琪百科在前三條,就點進去,還沒到維琪百科,這個事情就已經決定了。所以取得知識的方式如果已經變了,出版還沒變的話,就會慢慢變得不相干。所以,紙本書變電子書是很小的事,書變得不像書,才是嚴重的事。變成電子書你還認得,現在只是你要不要習慣它——習慣跟服務等有關係,比如kindle可以做起來,現在ipad也許會做起來,都是因為它整合了上下游所有的服務,你買了一個裝置,上網可以取得內容,付了錢就可以讀,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以讀,你會覺得我可以接受,如果可以接受的人愈來愈多,那將來紙本書就印給像我這樣的懷舊的人讀就可以的。不需要所有的人都用紙本書,也不必為它哀傷。因為紙張出來,也淘汰了過去所有的書寫工具,所有的獲得知識的形象,不管是竹簡泥板等,那個痛苦是一下就過去了。如果有更合理的——電子書有比紙張更合理——它印製更便宜,傳播更便宜,每一個更便宜都會帶來知識傳播的更大普及。當時紙張就做到這個事。
所以紙本變成電子書這個有什麼好困難?它只是破壞了現在的一些從業員的收入來源而已,行業的規則起了變化,都要重來,因為結構變了。將來書的價格要如何沒有人知道?作者拿多少?出版社多少?賣的人要拿多少?全部不知道。因為規則全部改變了。紙本書經過那麼多年的發展,大家都有秩序,知道怎麼做,知道多久回款,一本書賣出去了作者可以拿多少,有一個範圍,但是這個形體如果一消失,經濟模式需要全部重來,是這件事讓出版界痛苦,但是出版介面對的問題不是這個,是它的工作未來會跟求知不相干,這個才是嚴重的事。
書香:按照您的說法,未來的書會變成微內容的集合嗎?
詹:不一定。它有很多種形態。第一,運算能力和連接性這兩件事能夠做到的事都會是書的形式。假設你今天要寫一本廈門深度旅遊的導遊書,以我們現在出這本書,就一個地點、一個景點、路線列起來,相關的服務列出來,再想辦法找人去拍照,把內容補充完整,並解決內容的創造跟權利取得的問題,然後就變成一個結構,有目錄、內容,也許還有索引,那每一個資料都必須被收集在一個地方。那如果我用互聯網來出書,舉例來說,我可以有一個完整的目錄,但是一個內容都沒有,你點擊一條目錄就會連接到某一個人寫的東西,那合起來就是一本書了。
我是說,書的形體有一部分變化了,可以容許它長成別的樣子。也可以有一些書,由你決定要讀的內容,有一些段落感興趣,就多讀它;有些想少讀它。可以分層地去寫一本書。那本書的形體可以相互直射,可以多重媒體,可以不論長短。現在書因為要長成書的樣子,總是要找一個工業規格。在互聯網時代,3000字到3萬字都OK,形態有一個新的自由。所以我說,書已經從這個規格裏面解開了,它現在要容忍更多的事,包括傳統書籍的形式不再是未來書的唯一形式這件事。所以這個是出版業最大的挑戰。
數位時代,編輯的工作會加倍重要
書香:在未來時代,編輯的主導作用在哪里?
詹:我的看法是,過去的編輯是在缺乏當中主導。因為你沒有,所以我給你這些。現在,我給你一本書,這件事你一無所知,所以我把認為重要的事情統統合起來給你,所以是在缺乏中主導。在互聯網時代,未來的編輯要在豐富中主導。你隨便百度一下,google一下,就有十萬個符合你搜尋條件的資料,你要怎麼看?當資訊量愈大的時候,導語和評論的價值就愈高。因為你真的沒辦法判斷,問題不在於沒有而在於太多了,多到你不知道誰好。在我看來未來編輯的工作會很不一樣,會加倍重要。
我也可以舉真實的例子。有一次,我在日本參加skype的skype date的活動,我去做開場的演講。日本互聯網界很有名的——活力門的創辦人堀江貴文做閉幕演講。我覺得禮貌上應該去拜訪他,所以在會場跟他約了第二天早上在他辦公室見面。我到他辦公室之後,他還沒有到。這在日本是不能想像的,很不禮貌的行為。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大搖大擺地,還拿著一個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在手上,就開始跟我談事情。他每問我一件事,我一講完他就開始查,確定你到底說的是不是真的,極端的不禮貌,。一開始我當然也不太開心,但是講著講著到,半個鐘頭後,我們開始彼此都理解了,開始有工作上的想法,可以這樣做可以這樣做,最後的結果是很愉快的。出來後我想,這真的是很奇怪的經驗。因為以前跟日本人打交道,可能要見五年的面,才開始有機會可以工作,因為日本是很麻煩的一個社會,沒有信賴關係之前,他會很有禮貌,不會拒絕你,但是也絕對不會答應你,他要查很久搞清楚你是不是可以信賴才會跟你開始做生意的。所以跟日本人打交道是很苦的事情,因為時間很長。但是這次,才半個鐘頭左右我們就開始談生意了。
在回來的路上我就想,如果我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每個學生手上都有一台筆記本電腦,我講一個東西,他們就在那裏查。可以想像,在我講話的時間,每一個學生都可以找出十倍百倍我說的內容,順便找出三個我說的錯誤。那這個時候,一個只能給予內容的老師有什麼用處?沒有用的。老師告訴你,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於1600年,,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現在要做到,這些學生查出這麼多東西來,但他並不知道這些東西要看出什麼來,那我這個老經驗的讀者就有用處,我還是可以當他的老師,告訴他們,這些東西我看起來是這個意思,這些我覺得是這樣,那些我覺得是那樣。如果我做一個導讀或是伴讀,我很有價值,我讓他們從沒有經驗中成為一個有訓練的讀者的過程,他會得到一個幫助。但是如果我告訴他們誰做過什麼,哪個朝代多少年,這個是沒有用的。所以一樣的,如果只是順順稿,把從手寫變成印刷體,這樣的編輯是沒有用的。編輯如果意識到一個題目從存在的知識到答案之間的關係,這個編輯是比過去要有價值,因為你要料理的資訊比過去要複雜得多。
書香:這對編輯人來說,也將獲得比過去更大的挑戰?
詹:是,以前的編輯有一部分工作是把素材變成工業規格產品。這個轉換過程,現在很大一部分是被自動化程式取代了,雖然,你仍需要和設計溝通但那個比例在降低,因為太多的細節是可以通過自動化來完成。所以編輯顯然要做更有價值的事,不然他就會不被需要。
書香:現有的編輯該如何自處,去面對即將到來的大變革時代?
詹:對任何一種知識感興趣的人,都有機會做一個好的編輯。但是如果你對任何知識都不感興趣,只是把編輯工作當成是一份工是很難的。
我有兩個建議,一個去瞭解你的朋友,現在的年輕人,取得資訊的行為是怎麼一回事,你可以從那裏看出,有什麼東西是你可以做。這個是積極地想法。消極的想法是,你可以等世界改變你。這個也會發生的,因為行業本身就會變,變了之後,老闆叫你做的事情就會不一樣,你就一定得變。
盛大在解決web 2.0概念下的出版
書香:您如何看待盛大的“一人一本書”計畫呢?
詹:盛大在做的事情,都在我說的廣義的digile pulish範圍內。我比較不喜歡電子書這個字,電子出版可能是一種比較好的描述——對未來會發生的事,因為不只是書,出版顯然會變得更複雜。盛大做的事,是比較大的解決web 2.0概念下的出版,是由使用者來創造內容,由使用者來尋求它的讀者,盛大只是一個平臺而已。這會不會是一個出版的概念?會的。但這裏面沒有編輯的概念,這個概念是平臺的概念,是說我創造一個環境,讓內容創造者和使用者有一個交易的環境(maret place)。這個交易不一定涉及到金錢,因為免費也是一種交易,因為我花了時間。
但是,這樣一個工作,當他的創作量再更大的時候,中間就跑出很多新的、可能的服務。在這個平臺上,終究要出現幫你選擇、幫你解釋、幫你排序——這裏面有些是可以用程式可以完成的,但有很多是跟判斷有關係的——在這個時候,有的人的判斷會對一些人有吸引力,編輯也有受歡迎的編輯,這些中間性的角色的出現都跟這個整個平臺變大有關係。變大之後一個人就無法用搜尋來完成,因為搜尋的結果也通常是太大了,而最後你不是要搜尋,不是要相關,而是要答案。有誰可以告訴我什麼什麼,那樣的話,當那個規模再更大的時候,這中間有更大的出版編輯和出版專業跑出來,就會有空間可以工作。所以我也沒有覺得這會對出版是一個衝突。
書香:我看到盛大的新聞稿的時候,就想到了城邦,我不知道兩者之間是否有一點的關聯性?
詹:不能說不相像。當年我創辦城邦跟這個地方有想像的地方是:全面書寫樣的概念。但是我要說的是“一人一本書”這個用詞是口號多於實質,因為這個時候的“書”已經大大變了意思——跟我們過去說的書、未來要指示的書,將來要不要用這個字我們也都不知道。“一人一本書”是一個好的口號以便產生一個以創作為核心的發表平臺、閱讀平臺。一個社會創作生產量愈大總的來講是好事,你可能會嫌他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但是數量跟好東西是有關聯性的。披沙揀金的結果,有這麼大量的垃圾,也會有某一個比例的含金量。
容易發表的創作,其實是使得很多可能的創作都會跑出來的重要原因。過去有編輯充當守門員,很多書還沒到市場就消失了,因為被編輯謀殺了,我們擋掉了很多不要浪費出版資源的東西;可同時,說不定也擋掉了對社會有衝擊的新創作。但現在這個風險沒有,隨之而來的是,你要練習怎麼跟垃圾為伍,要怎麼在這麼多東西中找到好的東西,所以我還是要說,編輯的價值在這個時候就要體現了。
你怎麼可以忍受看那麼多東西才找到那麼一點點好東西,應該有人幫我做這個事,對不對?應該有各種有判斷能力的人來幫我做這個事,而我會選擇每次判斷都深得我心的編輯來追隨,編輯也會有他的訴求、專長、分工。
但是我現在說的關於數位時代的所有東西,都太早了,跟行為有關的事不會發生太快的,極可能都不會發生在我有生之年。現在技術條件都已經有了,但是行為不會那麼快。但是當新的一代獲取知識的方式已經徹底改變的時候,或許就是這個時代到來的時候。
詹宏志接受《書香兩岸》駱瑩瑩訪問
@Source from: 貓頭鷹書房的網誌 on Facebook 2010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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