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藝術家李明維「補裳計畫」,在牆上設置七彩線軸,由他為觀眾補破衣。圖/Anita Kan攝影、李明維提供
聯合報╱本報記者/周美惠
雖是藝術家,李明維不提畫筆也不拿雕刻刀,卻像社會學家般觀察當代人。經過他敏銳的藝術之眼,普通人的生活也能昇華為當代藝術。
身為當代藝術家,李明維好似社會學家觀照當代人,他以日常的吃飯、睡覺…與當代人對話,挖掘出眾人最深層的內在,也讓眾人的生活化為當代藝術。
醫師世家 看血想吐
有人從李明維的藝術察覺濃濃的宗教情懷,有人覺得他像「療癒系」藝術家。很有自覺性的他,將自己的創作屬性歸類為「社會性觀念藝術」,「探索陌生人的心靈及人類的行為」是他創作的核心。
和傳統「學文科」出身的藝術家不太一樣,李明維擅長將心理學、社會學、科學和聲音融入行為藝術。閒暇時,他最愛閱讀的除了文學,還有物理學及量子學。
李明維出身醫師世家,14歲成了小留學生,曾在美國讀過四年預備醫科,卻發現自己的體質和外祖父一樣,「一看到血就想吐」。
跟家人溝通後,他選擇建築與織品雙修,重新從大一讀起,但又發現「我喜歡模稜兩可,而建築有太多的對錯。」他拿到了織品系學位,曾到紡織廠上過兩年班,直到工廠倒閉,再度面臨抉擇。
內心召喚 選擇藝術
「我想當藝術家,就如同神職人員有種使命感。」這回他順從內心召喚選了藝術。外婆過世時,他種了一盆水仙朝夕相處,體悟生命的循環,他即以「水仙的一百天」進入耶魯大學藝術研究所雕塑組。
剛到耶魯的李明維對學校所在環境一無所悉,什麼人都不認識。為打破這種疏離感,他在校園裡四處張貼小廣告邀人「共進美好晚餐,並進行自省式談話。」回到家,他發現答錄機的留言多到爆,連畫廊界都聽說:「耶魯有位亞裔學生,不雕刻、光煮飯。」他日後的經紀人也找上門來,畢業時,畫廊為他舉辦個展,結果吸引惠特尼美術館館長匿名與他共進晚餐。
一個月後,他接到館長打來的電話,李明維成了第一位攻進美國當代藝術重鎮、惠特尼美術館的華人,從此平步青雲。如今他活躍於世界聞名的藝術殿堂及雙年展,是台灣少數在國際藝壇擁有極高能見度的藝術家。
自在放鬆 修補關係
與陌生人一對一進行私密的溝通,是李明維「晚餐計畫」、「睡寢計畫」的核心,顯影的是陌生人之間微妙的化學變化。但李明維其實很內向,他坦承,第一次執行「睡寢計畫」的時候非常緊張,因為「出現的人跟原本想像的完全不同」,越是預設過程反倒越是僵硬,最後體悟:「唯有自己先自在、放鬆,誠心平等對待陌生人,」對方才能自在地卸下心防。
一位參加「晚餐計畫」的中年婦女,細述她的家庭生活如何美好,中途卻痛哭流涕,原來她剛剛簽下離婚協議書,那些美好的回憶「都是過去式!」
有時,他像女媧補天般,試圖修補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係。
流動花園 試測人性
「當下,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係都待修補,就從如同人類第二層皮膚的衣裳開始吧!」今年9月,李明維將以「補裳計畫」二度參加利物浦雙年展。
該計畫去年在紐約初次發表時,李明維從牆上的線軸取線為觀眾補裳,空間內纏繞的細線「如同臍帶般」糾結,在展期最後一天才全部斷剪斷。有位年近八十的老先生,拿了一件破破爛爛的小毛衣前來,引起李明維好奇。原來這是老先生小時候,母親為他織的毛衣,歷經歲月痕跡,衣服上滿是補丁。
有時,他又像是在試測人性般,「考」驗觀眾。他以「流動的花園」參加2009里昂雙年展,一彎蜿蜒的水道流經逾12米長的大理石桌,水中插滿鮮花,觀眾可把花帶走,但需要做兩件事:回去時得走不同於來時的路徑;另需在途中,將花朵轉贈給一位陌生人。
這件作品在雙年展中廣獲迴響,許多人很興奮地取花,但看到展場的指示後,又把花朵放回去,因為他們自覺做不到。
看周遭 藝術在身邊
不只與人間對話,李明維也藉聲音共證存在的底蘊,近作「聲音三部曲」在蘇格蘭Bute皇室的廣袤山林間,藉一組60件大風鈴捕捉風的身影、在二戰時期的臨時手術室以鳥鳴隱喻重生、藉兵器室裡的練琴聲驗證存在,「這些聲音並非為你存在、不為任何人表演,是你有幸遇到它們。」
李明維說,當你用力想解剖藝術是什麼,美感反倒離你愈來愈遠,不如「暫時放下眼睛,好好聽音樂」,再回頭看看周遭,「原來藝術就在你身邊」。
究竟當代藝術是什麼?「當代藝術什麼都是,也什麼都不是。」慧黠的李明維吐出兩字箴言:「創新」,點出當代藝術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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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式思維 創作溫習記憶
善於抽象思考的李明維,常以禪式思維,引人感悟非實體的、看不見的另一個世界,創作常不自覺流露出濃郁的儀式氛圍。
「魚雁計畫」邀觀眾進入如同佛堂般的小亭子,寫信表達心中感悟。「晚餐計畫」以日式榻榻米的餐桌形式,宛如儀式般超越日常生活瑣碎的一面,賦予神祕感。
「如沙的格爾尼卡」結合西藏密宗的「沙壇城」儀式,以重達14至17噸的細沙,再現畢卡索的反戰巨構「格爾尼卡」,邀觀眾進入其中與之對話,經歷沙畫創造、變化及毀壞的過程,最終將細沙傾倒入河。
李明維並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但似乎有佛緣。他三歲就開始冥想打坐,從小喜歡到廟裡小住;路過教堂的時候,經常被飄飄聖樂吸引佇足,想推門而入;甚至走在東京街頭,還曾被下班時刻,在擁擠人潮間,托缽化緣的和尚敲打的小鈴所感。
他邊說還邊模仿起和尚打鈴的動作、聲響─但他並不喜歡「上對下」式的傳教,也不愛僵化的宗教儀式。
這些充滿儀式氛圍的創作,與其說來自宗教,倒不如說來自「記憶」。李明維在蘇格蘭Bute皇室廣達數十公頃的莊園裡駐村時,一度困惑於歷史檔案,最後以聲音另闢蹊徑,創作了「聲音三部曲」,有一部分即在回憶他的少年時代。
他從小就讀光仁小學音樂班,練琴聲常縈繞耳畔。城堡二樓的兵器室即模仿音樂教室形式,邀請當地學童到此練琴。觀眾可依稀聽到兵器室傳來音樂日課的迴音,卻看不見演練者的蹤跡。
Bute皇家莊園裡,有個維多利亞時期的溫室,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擔任皇家海軍醫院手術室。李明維在此放置了一個金絲雀鳥籠,藉幽幽鳥囀,邀人傾聽漫流在虛實、今昔及人我間的聲音意象。
另一件新作「石頭誌」,和他喜愛閱讀的「紅樓夢」有關,也在探討記憶與擁有權。他找了11顆冰河時期的石頭,每顆約有7800萬年到一億年歷史,再用銅鑄出相同的一顆,兩顆外觀相同的石頭並排成一座,想擁有「石頭誌」者,必須丟棄其中一顆。
有些藏家在購得後,難以作決定,想留給兒女做決定。藝術家也無從得知擁有者究竟丟不丟,或者怎麼丟?「我們是否真的擁有?」他質疑:「當失去時,是否更強烈感受到它的存在?」再一次拋出了大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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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初 從游泳甦醒
李明維的一天從游泳中甦醒。
「如果不是為了游泳,我不會住在紐約!」紐約資訊爆炸,生活步調節奏飛快,和慢條斯理、自喻為「古人」的李明維調性大異其趣。
「我像魚,比較親水。」從就讀耶魯大學藝術研究所開始,他參加學校的游泳隊,養成每天清晨5點半起床,一早就到泳池畔報到的習慣,每周4次、一游就是一個半小時。
如今雖已畢業10多年,依舊跟著耶大泳訓隊到處比賽。早起游泳後,他回家會先小憩,接著處理郵件、看報。午後小睡片刻,下午再到華爾街附近的公園散步1小時,每天做晚餐,晚上10點半就寢。生活規律到像個修行者。
李明維旅居紐約,但只有三分之一時間待在紐約,多數時間,他像旅人般魚雁般往返於世界各地。回到台灣,他喜歡為家人作晚餐,廚藝好到讓媽媽不禁讚嘆:「如果不當藝術家,可以賣牛肉麵!」
看他的生活,節奏很「放鬆」,李明維說:「每當放輕鬆,靈感就來了!」創作迄今,他從沒有靈感匱乏的問題,「靈感像作夢一樣,沒有人去找夢,一定是夢來找我。」優游水中時,他常獲靈感。
李明維的創作,多邀陌生人互動,常讓人誤以為他很「外向」,其實他在公眾場合,永遠安安靜靜待在角落。他甚至佩服參與他創作的觀眾很有勇氣,「要是有藝術家像我這樣做(觀眾參與互動的)作品,我絕不會去參加。」
「就像演員在舞台上,有燈台的照耀,和台下是截然不同的人。」李明維說,千萬別試圖用作品臆測藝術家本人。
@Source from: 【2010/07/1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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