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4.2012

森山大道:記憶的街頭@Photography












高反差、粗粒、模糊、晃動、脫焦,是人們看見森山大道照片時直接聯想到的特點,以野犬自居的森山以新宿為基地,以敏銳的感官穿梭黑夜的巷弄,事實上在任何城市,街道都是他拍相機涉獵首選。此次首度到訪香港,森山談到香港的城市景觀、談時代變遷後街道的變化,以及他至今對街道不曾減弱的慾望。

野犬的衝撞

日本街拍攝影大師森山大道往往沒入城市最黑暗的角落。自言以「野犬之瞳」撞擊現實與世界,他以寺山修司筆下的「霓虹的荒野」——日本新宿為浪蕩大半生的基地。他的作品,由都市化、物質社會發飆、個體瘋狂與邊緣、民族歷史的跌宕構成種種斑駁傷痕,一種破的美學。

這並非黑暗、負面、絕望、失落、陰鬱等等形容詞所能貼切描繪的。海水、廣告牌、腳下的柏油路、樓廈甚而上班族的人頭,都沒入天地一片白茫茫或絕對的漆黑里。森山強調拍攝是當下的接收,瞬間的主觀‥....作品不是記錄,而是他的夢境與記憶的捕獲。

「我自覺內心一點不黑暗。拍攝黑夜的街角或是巷子、在黑暗裡躥動的人,只因我看見趣味。」森山大道首度到訪香港,在中環跟記者聊起他連柔美的櫻花樹也拍得凋零,他如是回應。森山是與石內都、荒木經惟等人同時崛起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街拍攝影師。

森山大道身穿緊身鮮色T-shirt、粗腰帶、牛仔褲,行動矯捷,完全不像七十四歲老人的模樣。他躥進土瓜灣馬頭圍道,旺角奶路臣街街市,香港最熱鬧的巷道里,在人群里點煙,向圍拍他的香港工作人員迅速提起隨身攜帶的Canon GR21輕便相機,不看觀景窗便不斷按快門,起手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快。「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從來追求自由意志的他,隨性而拍大半生,至於是否會超越社會所認同的法則——他一直自喻野犬,他的觀察、感官接收都仰賴本能。他依循著的法則,不是來自人類界的文明社會,而是來自動物界的。

「1971年我開始在青森縣拍攝流浪狗,當時我剛好從下榻的旅館走到大街上,一隻狗從我面前經過,這個機緣讓我拍下了它。從那時起,流浪狗就一直在心裡跟隨著我,」森山曾經這樣解說,「我選擇直接衝撞方式,背著相機走入城市,如野犬般,浪跡在人群街道間,而這樣衝撞的能量越是強烈,反映在作品上也就越明顯。」

森山對攝影充滿貪慾,經常處於大量拍攝的狀態。相信量能成就質,他有非常粗獷的攝影習慣,為出版一本攝影集隨時拍上五六百卷膠捲,走入暗房才把底片作如放格般的多重處理,「我只要拿起攝影機......整個身體就像是變了樣。這時不管是眼睛,還是步伐,都變成某種慾望體。身體隨著拍攝的街道,變得愈來愈激動,感覺就像是電池一點一點地充電一樣......不管看到什麼,全都拍下來,一直不停的拍攝......總之,產生看到、拍攝了全部景象的錯覺,是一種快感。」

街道是犯罪現場

為何街道永遠是靈感與能量之所依?這名最抽離也最深陷的浪蕩者在自傳作《犬之記憶》里寫道,「街道」本身便是本雅明所言的「犯罪現場」。

新宿的歌舞伎町的氣息,寺山修司筆下的「霓虹的荒野」,是21歲由大阪投奔東京當攝影助理的森山,流連大半生、未停止過拍攝的城市。「終究不過是人類直截了當的慾望渾然交錯。也就是說,我有我心目中的新宿,絕對不是高樓如幻影般林立的那個新宿。在陌生的地方,寒風吹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單純的『荒野』而已。」

荒野自是野犬的歸宿。「到了傍晚就會到新宿的黃金街喝酒。到了黃金街......我就像被燈吸引過去的蟲一樣。」而那些兜搭的妓女到了深夜便更艷麗了。

裹上絲襪的一群倒立的膠造模型腳、巨唇廣告板......路邊跳繩的女孩、買菜的女子,掠過鬼魅、脫離世道正軌的怪異表情。他在1960年代和日本小說家寺山修司在新宿酒館相識、喝酒,後來為寺山評述表演藝術的專欄及其首部長篇小說《啊!荒野》拍攝封面——森山原本的設計是,拍攝一大塊肉,撐滿畫面,以呈現草根拳手的生命感。結果在戲棚里,拍攝酒家女、車夫等草根角色的影樓式全家福,而寺山修司扮演其中一個角色。

「新宿存在於某處的那種有點可疑、不太正經的意味,還是跟以前一樣......危險的感覺卻還是沒變。」他曾說道。而今次訪問他如是補充,「街道變化是理所當然,並無好壞。只是,日本四處的確變得相似。我有時也覺無聊,拍出來的東西確實已經差不多了。歌舞伎町有時也令人厭煩了。但還是會拍下去,因為能在當中找出有別於任何其他瞬間之處。」

他曾因為追拍落荒而逃女子的背影,當場被追在女子後頭的黑道踢打在地,勒令他拆掉膠捲。他趁黑道一不留神換走了膠捲,今天得以看到那幀照片。但他其實並非一往無前的——在香港,有人問他在什麼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拿起相機,他答道:面對死亡和新宿歌舞伎町的黑道——終極的生命之重,真正之「惡」

森山大道經典的攝影集包括《日本劇場寫真帖》、《Bye Bye Photogra-phy》、《光與影》、《遠野物語》、《仲治への旅》、《4區(Passage)》、《『71-NY》、《宅野》、《凶區(Erotica)》等等。他愛遊走於各個都市,巴黎、布宜諾斯艾利斯、巴西的聖保羅,都有出版專集。《凶區(Erotica)》便是觀測各地都市的集合,畫面感官的,炙熱而不安。森山如此定義書名:「整個世界永遠是危險的區域,永遠存在著性慾。」

而香港已被納入森山的慾望城市之列:「四處高樓大廈——甫到達便很喜歡這裡,而毫無壓迫感。當然日本或紐約等大都會都有,但通常是商廈,這裡卻連人的居所都高高懸挂在半空。這意象衝擊著我。尤其到了晚上整幢樓燈都亮起時,我會以『Erotica』形容。沒錯,就是我的攝影集的那個『Erotica』。」

踏上自省的旅程

他攝影生涯里首個「Erotica」卻不是大都會,而是二戰後駐守日本的美軍基地橫須賀。他受日本攝影界前輩攝影師東松照明拍攝美軍基地所激發,在另一城區逗子無所事事間拿起Minolta SR7和300日元便往橫須賀進發。他於橫須賀前商店圈、交通樞紐區域,拍得一片榮景以外,因為美軍和政局與人性張力而散發出與其他城區與眾不同的氣息。森山自視他並不像東松照明那樣摻雜時代批判來側拍橫須賀,他鏡頭下是美國海軍和平民悠閑在斜陽下擦肩的尋常和偶然。「因為適逢越戰,橫須賀的街道雖然充滿活力,卻同時也暗藏著一股緊繃的氣氛。第七艦隊常聚集在商街上,他們的神情散發自內心的率直、野性、頹廢、神經質,但整體的感覺又帶有一種絕望。」森山說道。

內地評論人顧錚如是說:「森山是在1960年代中期步入日本攝影界的。他個人的攝影發展軌跡,正與日本從一個二戰的戰敗國向經濟大國崛起的步伐同步,這是一個日本社會經歷了從民族文化心理到社會政治經濟體制的全面變化的時代。在這種巨大變化中,最明顯的是日本的『美國化』。隨著佔領軍一起到來的美國文化與生活方式給日本人帶來的心理衝擊也許是日本有史以來最為強烈的。所有的日本人在直接感受到了一種全新的文化的同時也面臨了一種被迫性質的選擇。因此面對這種變化所引發的感受也極為豐富複雜。而這種複雜感受在森山這裡就以照片這樣一種視覺產物體現了出來。

1960年代活躍的日本街拍攝影師不期然捕捉了整個島的崛起與暗伏的傷痕,街頭埋藏著的巨大的、黑色的真實。近年,森山濃烈粗獷的作品風格內斂下來。從近來將50年間作品整理成《向日葵》系列里,以花為主題,由花朵至婆婆身上的花衣、街上招牌的花紋,照片氣氛平靜、凝定,而花之主題亦在響應海嘯災后的日本,帶著希望面對未來。

於此,森山如是回應:「年輕時常常有股衝動把單一慾望呈現。當時我總在戀愛當中,每遇甜蜜之物事便不斷按快門。裡面帶著強大的渴望和妒忌。如今年紀大了,反而往往對街道同時產生多重慾望,而每重慾望都較為平服,而交織在一起。我希望作品能較含蓄地將這交織狀態呈現。但我不會因此而緩下步伐,依舊隨興立時舉機。」

踏上自省的旅程,如今森山大道偶然也拿起數碼相機,拍起彩色照片來。作品看起來和現在全民都在拍的snapshot有著相近的隨意。女性模型玩具,藍色門外穿粉紅裙子的女孩,森山說拍的時候更新色彩帶來的刺激。由早年暗黑的街道至繽紛的展演,「黑色」只屬於野犬其中一個記憶與夢,一種「趣味」。貫徹他生命的題旨,是提起攝影機的自由意志。「我認為『frees pirit』是攝影師最重要的素質,雖難以實現。我認為自己做得到,但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沉吟了一會說。


@Source: iWeekly·周末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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