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2013

刀魚之殤@food

 左:揚州“獅子樓”的刀魚餛飩;右:剛包完的刀魚水晶餃

 江南春饌妙物,秧草與刀魚

將薄薄一條刀魚剔骨去刺,極考驗刀工

 摘要:刀魚承載的更多是普通人對“浮華”和“腐敗”的幻想——濫捕濫殺的貪心漁民、一味提高價碼的黑心魚販、只為公款消費奉上奢侈一餐的廚子和餐館老闆。屬於刀魚的早春,再不是“拔刺銀刀剛出水,落花香里鮆魚肥”,對於很多人來說,刀魚只是一個關於美味的謊言。 


刀魚這樣的物事,在老人的口中,是“妙物”,一言以蔽之:“你們小孩子家,是不懂的。”
在我成長的環境中,什麼東西要被冠上了 “妙”字,於我一定就是“不妙”。比如,京劇里程派是妙的,我卻聽不懂那種抑揚頓挫、氣短情長;書法裡小楷是妙的,我卻寫不出那筆娟秀內斂、柔中帶剛; 《紅樓夢》裡黛玉妙玉是妙的,我偏偏欣賞不來那種女兒心性、似水矯情;江鮮裡刀魚也是妙的,我則恨透了這小魚帶的一身毛刺,把整個吃魚過程變成了磕磕絆絆 的舌間太極,不能大快朵頤,末了還要面帶微笑附和大人說“鮮”,至少對我來說,這種體驗一點也不妙。
江南的小孩,從小必要練就的兩把對應 江鮮的技巧,一是春天吃刀魚,二是秋天剝大閘蟹。後者雖也是精細活兒,但只要用到一雙手,有剝殼撕腿這樣的動作的,便帶上了幾分豪快。剔刀魚骨則是純粹地 讓人心煩意亂,並且完全不可能百發百中地避開魚刺,偶然吞下幾根,又因是毛刺,完全不哽,卻會搔得喉頭髮癢。比起來,刀魚的另個親戚鳳尾魚就討人喜歡多 了。同是鱭魚家族,門下有鳳鱭、刀鱭、七絲鱭、短頜鱭等。鳳鱭,便是我們平時所說的鳳尾魚,而刀鱭,就是刀魚的學名了。這兩種體形不大、長相有點類似的魚 兒,春夏集群溯河,分別在河流上游或河口產卵,形成魚汛,產卵之後又返回海中。但一旦它們被捕撈上來,入了後廚,命運卻是那麼的不同。鼓脹著一肚子魚子的 鳳鱭,用醬油和冰糖醃了,下油鍋炸成了烤子魚,又香又脆,便宜裝盤,小孩子當零食都能吃半晌。刀鱭的外貌,看上去確實要比鳳鱭清秀些,頭大、鱗細、尾尖、 體形側扁,像把小刀。不知道為什麼,同是多刺,刀魚卻一定會被清蒸、頂多是紅燒,儀式般地一人一條被端上來,結果往往是大人們抿骨含笑,津津有味,小孩子 卻是吃得勉勉強強,一臉苦惱。實在不明白成年人對長相相近的兩種魚,為何這麼的厚此薄彼。
江南人確實是對刀魚有著特殊的情結的。毛勝的 《水族加恩簿》裡贊刀魚是“白圭夫子”:“貌則清臞、材極美俊、宜授骨鯁卿。”要說舊時文人好事,那還真是肉麻。吃到好魚,也要將其比作美男子,且是清秀 有骨氣的美男子,“骨鯁卿”這樣的虛名一授,刀魚的身價立時又往上跳了三跳。且吃刀魚的講究實在太多。一般的說法是,清明前的刀魚最為“腴而不膩、鮮美稱 絕”。此時段,恰逢農曆的二三月之間,刀魚渾身的魚刺較為細軟,過了清明則會變硬。所以“明前”和“明後”,刀魚的價錢是天上和地下。不過就算是刺如小軟 毛的明前刀魚,老法裡也要與金花菜同食,以免魚刺哽喉。
又一說,就算明前刀魚,也分江刀、湖刀和海刀(舊稱江鱭、湖鱭和海鱭),這三個品 類,又有高下。每年立春,正當刀魚繁殖季節,刀魚從長江入海口逆流而上到干流支流及附近的湖泊中產卵。洄游到江中產卵的刀魚,稱為江刀;就此定居在通江湖 泊中的某部分刀魚,則被稱為湖刀;還有一部分刀魚,因為環境或遺傳等多種因素影響,到了近海便不再洄游,被稱為海刀。與江刀相比,湖刀和海刀均提前成熟, 所以體形較小,因為不存在洄游,脂肪也不如江刀肥厚,比不上江刀鮮美。據說,當江刀洄游到長江江陰段時,剛好把鹽分去掉,所以少了海魚的澀味和礦物質味, 口感更加純粹。是以這江刀、湖刀、海刀,雖然樣貌也都相近,但貴中更有貴中手,操縱著江刀的身價一路往上走。其中最重要的推手,依然要數士大夫階層對江刀 的一往情深。宋代劉宰的《走筆謝王去非遺饋江鱭》裡描述江刀的味道:“鮮明訝銀尺,廉纎非蠆尾。肩聾乍驚雷,鰓紅新出水。芼以薑桂椒,未熟香浮鼻。河魨愧 有毒,江鱸慚寡味。”這樣一首詩,無疑是把江刀推上了江鮮之尊的地位,後人爭相要嘗刀魚之鮮,追刀魚之嫩,把刀魚的肥美捧上了天。這也不奇怪,在經歷了幾 百年的春食刀魚傳統之後,真正的江刀漁獲越來越少。時至今日,刀魚的價格已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接受的天價;刀魚的樣貌和味道,也已不是我們記憶中那條銀光閃 閃的小魚;在某些場合,刀魚承載的更多是普通人對“浮華”和“腐敗”的幻想——濫捕濫殺的貪心漁民、一味提高價碼的黑心魚販、只為公款消費奉上奢侈一餐的 廚子和餐館老闆。屬於刀魚的早春,再不是“拔刺銀刀剛出水,落花香里鮆魚肥”,對於很多人來說,刀魚只是一個關於美味的謊言。 

早春三月,離揚州市區45分鐘左右車程的長江夾江岸邊,清晨7點多,我登上了小快艇,要去江中的捕​​刀魚船上一探究竟。小艇慢吞吞地離岸,先要穿 過碼頭附近密密麻麻停靠著的各式“船屋”。其實船屋不過就是住了人的船,有些漁民至今仍保持著過去的舊習慣,吃住在船上,這樣方便隨時入江打魚。雖然當地 政府一再希望漁民們上岸居住,但很多人依然頑固地覺得,船屋是他們的生存之本。
“水上的就是水上的,岸上的就是岸上的,是不一樣的人。”開小艇的老伯意味深長地說,並且瞟了一眼我身上的呢子大衣,“你穿太少了,岸上走走還可以,這樣 的衣服別說到了江心,就是等一下快艇開起來了,都要你好受。”說話之間,小艇已經突突地發動起來,開足馬力朝江心駛去。劈頭蓋臉的寒風颼颼地往我臉上刺 來,直把我吹得披頭散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也顧不得形象,竟然措手不及地“呵呵”傻笑起來。事實是,人早被四面夾擊的狂風給吹呆滯了,耳朵和手指也瞬間 凍成了冰棍。眼望著船屋群越變越小,我聲音顫抖地問老伯:“快艇大概要多久才到江心?”“二三十分鐘吧,”老伯面無表情地答道,“注意浪頭。”說時遲那時 快,一個浪頭轟地打來,船艙裡砸進了一大片水,衣服和屁股下的船板早濕了。我繼續“呵呵”傻笑,心想,索性也就這樣了,若是一會兒可以看見刀魚魚群銀光閃 爍的群舞,那就不虛此行。
終於到達了夾江的江心,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凍得最徹心徹骨的30分鐘,不僅頭髮被吹得纏成了個瘋子,渾身上下也 沒一處幹的地方了。快艇向江心的一艘小油輪靠攏,船板上站了五六個人。其中一位把自己裹得只剩兩隻眼睛的中年婦女一看我這模樣,趕快伸手先把我拉上甲板, 然後趕快爬到底艙,給我拿了件寬大的薄棉襖給我裹上。 “這可是要了命了,穿這麼少,沒有人跟你們說江上很冷的嗎。”沉默了一會兒,她大約是覺得自己剛才訓斥得太大聲了,兩隻眼睛又笑了起來,“還要在船上等好 久才會收網呢,衣服我有的是,就怕樣子難看你不肯穿。對了,你來看捕刀魚,你吃過刀魚嗎?”
“吃過。”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時候吃得多些,然後就是去年、前年,吃過一兩次。”
“小時候有的吃是正常的,”女船家說,“八幾年的時候,這江里的刀魚還多得很,能打上來一船一船的,價錢比一般魚貴,但沒有貴到現在這個樣子,家裡也吃得起。現在不一樣了,貴到那種樣子,但也難捕很多。比如今年,從3月1日到今天,我只打上來一條。”
“一條?”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你是說,一條?”
“對啊。每天上午一網,傍晚一網,20天了,就打到一條。”她豎起了一根手指,語氣有點自嘲的意味。我心裡那張網中刀魚滿滿登登銀鱗飛舞的景象瞬間化為烏有。
“那是……”我小心謹慎地問,“是不是因為這幾年,漁民把江里的刀魚都捕光了,這個物種快要滅絕了呢?”
“當然不是!”女船家瞪大了眼睛,“我們都是守法的漁民啊。你去問問,這條夾江里,政府能批准的捕刀魚的船,就這麼幾條。我們用的網刀魚的網,也是符合政 府制訂的標準尺寸的,不會織得過密。每年政府還規定開捕和禁捕的日子,比如今年就是3月1日開捕,4月1日開始禁漁,我們都是嚴格遵守啊。其實上面的政策 也是要保護這個物種的,我們吃這口飯的人,也知道水上的規則的。不能絕種,絕種了我們也要沒飯吃。但馬上就4月1日了,每天忙活,就捕到一條,我們心裡也 很著急。”
“那是什麼原因,讓長江里的刀魚越來越少?”
“一方面也有天氣的原因。今年天比較冷,一直暖不起來,水不熱,刀魚就不上來。另一方面,很重要的,就是水里垃圾太多了。我們每天下網,拉上來的都是一船 一船的垃圾。過路的那些船,不會管這些的,拼命往水里扔垃圾。我們這些水上的人,就住在這江里,要靠這個江吃飯,但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們喜歡說'水上的人'和'岸上的人'。”
“說習慣了。我以前是岸上的人,認識我老公,他是水上的人,從江的更上游的地方來的,一般水上的人都要比岸上的人窮一點,打魚苦嘛,只有窮的人才肯做這樣 的工作。剛嫁給他的時候,我上船就暈,都踏不住船板,是他手把手教我所有船上的事情。以前我們家就住在船上,現在不了,我們在岸上也都有房子了,但我們心 裡還是覺得,我們是水上的人。”
“你們有孩子嗎?”
“有,我兒子在岸上做電焊工,孫子都生好了,我媳婦在家帶孫子。他們年紀輕輕的人,肯定都不願意再做這麼辛苦的事情了。我現在上船打魚,下船就玩孫子。現在我五十幾歲,還能幹10年了不起了。到時候,也就不做了,船可以賣掉。人在水上一輩子,總還是要回到岸上的。”
“那船家的事情,捕魚的事情,豈不是沒有人來做了嗎?”我問。那兩隻眼睛透出一絲老實人的狡黠,“那,總歸是有更窮的人願意來做的。” 

在船板上搓著手,跺著腳,哈著寒氣,終於等到了收網的一刻。江面上的薄霧已經慢慢散去,風也小了些,但江水看上去依然灰暗混沌。遠處依稀出現了另一 艘小油輪的廓形。女船家說:“這是我鄰居的船,我們兩家人聯合作業,現在要一起收網。看看你今天有沒有運氣,說不定還是一條刀魚都沒有,說不定就是刀魚大 豐收。”
之前蹲在船板上抽煙的幾個中年男子,這會兒都跳到低一點的甲板上開始齊心協力地拉網,漁網拉上來一層又一層,彷彿沒有盡頭一般, 卻是大段大段地空空如也。再繼續,有了點黑的綠的藍的紅的,看似豐饒,卻果真如女船家說的那樣,是江底的爛泥混合了各種慘不忍睹的垃圾。有易拉罐、塑料 袋、藥瓶、一次性的碗筷和各種碎的或完整的玻璃製品。想到前一天的晚上,與淮揚菜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周曉燕教授吃飯,他說起舊時揚州的春漁畫面,說得興 高采烈:
“古時候,人們到了春天去捕魚,那是很風雅的事情。所謂的'柳條穿魚',是在清粼粼的水里,釣到了幾條魚之後,也不用什麼瓦罐裝著了,就直接摘一根旁邊樹上飄曳的柳條,好像繩子一樣,把幾條鮮魚串起來,打個結,便拎著回家去了,這真是很美麗的春天的意境。”
而 如今——曾經的網具過密、過度捕撈;水利工程建設引起的長江下游水量不足、海水回溯;污水排放和亂扔垃圾造成的水質污染——這樣美好的圖畫早已一去不復 返。刀魚背上的黑鍋,因其價高而愈加引人注目。有餐館老闆告訴我,今年無論這些漁家豐收與否,他們的日子都會一樣不好過。刀魚的捕撈成本還和往年一樣,但 由於提倡節儉之風,公款消費得到嚴厲控制,是以刀魚跌價是板上釘釘的事。 “賣不出去大價錢,那怎麼辦好?跌到往常一半的價,平民老百姓也未必消費得起,就算消費得起,也未必真覺得刀魚是至鮮美味。有些珍貴食材,一旦價格下來 了,也就失去了光環,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反倒是平常的食材,別人以平常心去對待,以平常心去烹飪,反而容易讓人品出好的滋味來。”
那刀 魚這種江鮮,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麼美味呢——撇去價格的因素,撇去文人雅士為它戴上的光環?我盡力回想著​​,從小到大每一次的吃刀魚經驗,能浮現出 的第一印象仍是“刺太多了”。並且我不喜歡那一整條刀魚被清蒸了端上來,必須在眾目睽睽下把它毫不浪費又得體地吃掉的討厭的儀式感。沒辦法,我小時候不喜 歡刀魚,長大了仍不喜歡刀魚。唯一能讓我覺得可以接受的,是刀魚麵。一般來說,在我小時候,一到春風微微吹的好時光,上海老半齋就會活潑潑地掛出一塊木牌 子,上書四個大字:春饌妙物。而在這塊木牌子的旁邊,中老年人們極具耐心地排起一列長隊,皆是為了那一碗濃白如乳的刀魚湯麵。這也許是全中國看上去最不起 眼,但售價最貴的一碗陽春面,其昂貴就昂貴在麵湯的淡淡鮮味。可是一聽其製作方法,又不免讓人頭皮發麻:傳說中的做法,是將一隻巨大木頭鍋蓋的反面,整整 齊齊地用釘子釘滿一排排的刀魚,然後在裝滿水的大鍋上,蓋上釘滿刀魚的鍋蓋,煮之。五六個鐘頭過後,刀魚們自然被煮得皮酥肉爛,鍋蓋上空留下一排排白色的 魚骨。而這魚骨也還有用,要包在紗布袋裡繼續煮到骨酥,要讓骨頭里的鮮味也沁入湯汁中,這刀魚汁才算大功告成。最後用這飽含刀魚精華的刀魚汁下碗麵,不鮮 才怪。但這樣竭盡全力費細工,又要萬般姿態裝低調的鮮,盛在粗瓷大碗中上了桌,就算是味道至好,仍讓我感到一絲造作。不禁想到了賈寶玉揶揄稻香村之“天 然”,只是士大夫“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的假清幽偽樸素,直被賈政說要打嘴。而今這刀魚麵,在我眼裡亦是綾羅綢緞的貴婦偏要妝成村野民女的行為。食材被注入 了太多文人幻想,難免失去本真,失去本相。也許這就是我直白的性格,很難喜歡那些費盡心機隱藏著一片苦心的東西吧。
那一天上午的刀魚捕 撈,最終沒有看到我曾經想像的漁獲滿船的景象,但幸運的是,倒也不是顆粒無收。網拉到盡頭時,女船家忽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著那一個銀色的小光點說: “看,有一條。”順著她的手,果然是條身長扁薄如刀的小魚在漁網上大張著嘴吐吸。船工迅速地拿來一隻塑料桶,裝滿江水,把刀魚放進桶裡。其游弋的樣子極柔 弱,極美,背鰭薄如蟬翼,在水中閃閃發光,身上的銀鱗也不像一般的魚那樣多少帶點粗糙感,真正是細滑如珠,光澤如虹。而最美的部分,則是刀魚的嘴,幾近透 明的質感,幾近完美的弧線,便是這一條小小的魚,讓兩家人忙活了整整一個上午,而它就是僅存的碩果,不禁讓人唏噓。刀魚之殤,不僅是滋味之殤,漁家之殤, 更是物種之殤,傳統之殤。女船家見我觀察得入神,便問:“​​都看出什麼道道來了?”我答:“看出了我曾經吃過的江刀,應該都是湖刀。”她聽了仰天哈哈大 笑。

 @Source: 三聯生活周刊

沒有留言: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