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Style》MV中,PSY試圖鼓動各式人等跳起來唱起來
“我就是盡力把專輯做到最好,然後把MV上傳到YouTube上”
本刊記者親赴韓國,探究《江南Style》的成功奧秘。正是最無國界的互聯網和最具民族特性的K-pop,引爆了征服全球的韓國娛樂經濟。它告訴中國,輸出文化的最佳手段,不僅是政府,更應是自由。
聯合國的坦克曾在1950年代駐紮在首爾漢江之南的Sinsa-dong農地,現在叫江南(Gangnam)的地方。從1960年代樸正熙軍事獨裁開始,伴隨“漢江奇跡”,東亞暴富又炫富的生活方式在這裏滋長。
尋找一個平常的中午,只要前往位於首爾漢江之南的三星洞附近,就會發現一叢一叢身著正裝的人群步出鱗次櫛比的高樓,拐進旁邊的窄巷裏埋頭吃上一頓7000—10000韓元(約合人民幣40—57元)不等的匆忙速食。到了夜晚—常常是在10點之後—人們會扒去和正裝一樣冷漠的表情,鑽進更南面一些江南站附近的酒吧,和同事或者朋友把酒作樂,常常是到淩晨三四點,才肯闌珊散場。送外賣摩托車的突突突聲、醉漢的嚷嚷、喜歡吵架的高分貝,夜夜上演,從不落幕。
這一幅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憂傷又歡樂的資本主義爵士時代景象,被一個凸著將軍肚、眯縫著眼睛、常常流露出搞怪神情的韓國富二代歌手朴載相(PSY,音同“賽”)用嘻哈的方式唱盡。在《江南Style》MV中,PSY試圖鼓動各式人等跳起來唱起來。有點像中國1980年代,人們穿著喇叭褲在街上跳迪斯可的風潮,卻又大不同,因為PSY的騎馬舞,不僅作為大都市病的療傷工具,也成為文化軟實力輸出韓國,全球風靡。10歲不到的小孩、1980年代迪斯可風車手、風情萬種的美人兒、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谷歌董事長埃裏克·施密特……都加入到他蹦不止的騎馬舞中,跟著他揮著馬鞭,反復嚎叫那句“哥我就是江南Style”。歌中5個音節的核心節奏重複100次以上,和慢跑30分鐘後心臟跳動數幾乎一致。
專門統計YouTube視頻點擊量的網站ChannelMeter預測,根據目前仍在上漲不停的點擊量,到今年12月,《江南Style》的點擊量將超過10億次,創下YouTube視頻點擊紀錄。目前,賈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的《Baby》仍然以超過7.9億次的點擊量排名第一。這股在新媒體上被點爆的熱情,延續到了傳統權威音樂榜單上:在美國公告牌最熱100首單曲(Billboard Hot 100 Chart)中,《江南Style》已經連續6周位居第二名。榜單是對CD銷售狀況、線上下載量以及電臺播放量的綜合反映。即便在沒有YouTube的中國,《江南Style》也受到如潮般的追捧,在本土視頻網站優酷上,點擊量高達370萬,在11月8日 的新浪微博推介上,也有“鳥叔PSY獨家進駐新浪微博”。
“我每天還處在驚喜之中。我就是盡力把專輯做到了最好,然後把MV上傳到YouTube上,沒了。”全球矚目的盛名之下,PSY還處在過快跌進一個陌生環境的恍惚狀態裏:“60天過去了,我有一大堆採訪……今晚我不打算睡了,我要去喝幾杯。”9月的一天,當他出現在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一檔名為《all things considered》的節目中,PSY如是說。
9月初,發現了賈斯汀·比伯的美國金牌經紀人斯古特·布勞恩(Scooter Braun)宣佈與PSY合作。這名在韓國發展12年間發行過6張個人專輯的35歲非偶像型男歌手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在美國迎來了他的事業第二春。斯古特·布勞恩安排他依舊以MV中標誌性的“墨鏡黍離”形象、時常還需要沉吟一下才能說出口的英文上了《Ellen Show》、《Saturday Night Live》等一系列美國主流電視臺的娛樂或訪談節目。
韓國媒體甚至用“國民英雄”稱呼PSY。韓國三大主流電視臺之一的MBC在名為《PSY Go,世界盡在江南Style》的紀錄片中從幾個方面解讀其成功:搞笑、幽默的MV表達方式讓其跨越了文化障礙,讓人們即便不懂得韓語和韓國文化,也能會心一笑;PSY自編的舞蹈非常簡單,容易誘導人們競相學習,甚至自拍模仿,一再傳播。從音樂上看,MBC的紀錄片認為《江南Style》從頭到尾反復出現的旋律甚至有“洗腦”功能,節拍也能讓人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社交媒體也被MBC視作流行度的助推器,“是YouTube和Twitter提攜了我。”PSY出現在鏡頭中說。
中國模仿者很容易想起《忐忑》,這種將中國秦腔中的“黑頭”民間風格—在最近上演的電影《白鹿原》中有激情呈現,與西方的音樂技術結合,令人耳目一新。與《忐忑》是內裏洋氣表面傳統不同,《江南Style》骨子裏是傳統,明面上是洋氣。東方文化的困惑正是處理西方和傳統結合時意識形態上的趣味偏好。韓國K-pop一開始想得很明白,為了具有全球性輸出能力,花了各種功夫,吸收Hip-Hop(嘻哈音樂)的韻、euro-pop(歐洲流行音樂)的合唱、說唱和dubstep的電子樂間奏,也包括在高潮處用英語演唱。
Cube Entertainment藝人培訓部門總監朴在賢(Jae-Hyun Park)認為,PSY的風潮將讓不少韓國小型娛樂公司趨之若鶩,紛紛複製“鳥叔”(PSY有一首名為《鳥》的單曲,被昵稱為“鳥叔”)。Cube Entertainment是女藝人金泫雅的經紀公司。泫雅是?就是那位在《江南Style》的MV裏,從地鐵中款款走出,頻向PSY拋媚眼的女主角,在MV大熱之後,她趁熱打鐵地拉來PSY,脫下他的墨鏡,共同出演女生版的《江南Style》。
總會有人在狹隘民族主義膨脹的流行熱浪中顯現出難得的理智,尤其是洞悉真相的那些個人。比如大韓民國文化院教授金弼煥(Kyung Hee Kim),這名年紀超過50歲卻依舊畫著精緻妝容的“韓流”(包括韓國電影、電視劇、音樂等韓國文化)研究資深人士在首爾接受《商業週刊/中文版》專訪時說:“《江南Style》的走紅不是某一天突然發生的事情,‘韓流’熱潮給它做了好鋪墊,讓大家覺得‘韓流’是值得信任的文化產品。”
金弼煥也道出了她眼中最重要的原因:“整個韓國娛樂作品的輸送管道發生了變化,以前可能通過傳統媒體輸送,現在通過YouTube之類的新媒體,可以讓傳播更廣泛。”循著金教授的話,當我們找到瘋狂《江南Style》幕後主要功臣之一徐煥玉(Brian Suh)時,他似乎表現得異乎尋常的冷靜,提出了與金教授異曲同工的想法:“我想說的是,PSY的成名並不是一夕之間就完成的事情,它與K-pop(韓國流行音樂)品牌這麼久以來的發展,以及K-pop和YouTube的密切合作相關。”
10月底,我們來到位於首爾江南區的Google韓國總部(YouTube於2006年被Google收購),作為YouTube韓國商務合作部門的負責人,徐煥玉堅持用韓語腔的英文向《商業週刊/中文版》反復強調,與感覺忽然被幸運之神射中的PSY不同,他早已經做足準備迎接這一天的到來:“在過去兩三年中,K-pop在You-Tube上很受歡迎,人們說,遲早會有一位K-pop歌手借助YouTube力量進入美國市場,我們一直討論誰會成為這個人,是BigBang、2NE1或者少女時代,還是SuperJunior?但突然,PSY做到了這一點。”
我們決定先去探究下K-pop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日臻完善的口碑。11月第一個週五,我們搭車前往觀看韓國國立電視臺KBS最老牌的音樂節目《Music Bank》(音樂銀行),其前身是始於1981年的“十大金曲榜”,1998年重新包裝後,繼續成為K-pop流行風向標。看起來,沒有哪一檔韓國當地的音樂節目,能比《Music Bank》更有資格說自己見證了K-pop一輪又一輪上揚式發展,這個夏天,整首發展之歌捲入巔峰般高潮:從8月17日 到11月2日 ,《江南Style》11次成為榜單冠軍,同時間段內全球引爆“江南風”。
首爾這天的氣溫驟降到5攝氏度 ,寒風陰冷,韓國銀行(The Bank of Korea)剛剛發佈的韓國經濟資料就如同這天氣一般糟糕:今年7月到9月韓國第三季度GDP增長只有1.6%,為三年以來最低增速。
KBS新大樓內,螢幕上,總統候選人之一朴槿惠氣宇軒昂地呼籲著提振經濟的種種政策。另一邊,KBS使用年數超過50年的老舊大樓外,聚集著一撥年輕的男女粉絲,熱情勁頭讓他們完全忽略朴槿惠。對他們而言,冰冷的經濟數字算得上什麼,正如歡樂的《江南Style》能在全球經濟再次蕭條時讓人們放鬆地笑上一陣,即便在寒冷天氣裏排上一整天隊,只要目睹自己的偶像出現在《Music Bank》的節目錄製現場15分鐘,他們已滿心歡喜。
下午2點,從粉絲們的驚聲尖叫淹沒舞臺那一刻起,就宣告《Music Bank》節目彩排正式啟動。剛剛出道的七人男子團體“100%”蹦上舞臺之後,尖叫演變為“大合唱”——當臺上的帥氣歌者唱到《壞男孩》這首熱門單曲時,粉絲們以熟練的和聲方式,總可以在旋律和節奏最恰當的地方,合唱每句旋律的最後一個詞。
當激情萬丈的粉絲們恨不得掏出心肺彎下腰尖叫時,你就知道腕兒們出現了。果然,出場的是成名9年的歌唱團體“東方神起”。即使聲名顯赫多年,他們對錄製節目仍來不得半點怠慢。當天,他們表演的是一首節奏感極強、大幅度舞蹈動作的舞曲,3個成員繃緊臉部肌肉,整齊劃一地踏准每個歌曲的節拍,在五光十色的炫目燈光下,甚至會讓人產生他們是遙控機器人的錯覺。節目錄製結束之後,他們被嚴格要求向粉絲們深深鞠上一躬。
所有機械而精緻的表演背後,是一個如同鐘錶刻度盤般精細而龐雜的K-pop製造系統,從前期挖掘、培養、開發新星,到後期的專輯打造,推向演出市場……幾乎每家公司、每個製作部門、每個環節中的任何一個細分工種,都有專人負責。“即便是演出時候的打燈,都是由受過專業訓練的燈光師擔綱,”同時在韓國和中國工作過流戀紫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演出的策劃總監金宣(Sun Young Kim)比較兩國娛樂產業成熟度時說,“在中國要找到接受過專門院校教育的人才並不容易。”在韓國和中國都選拔過藝人的朴在賢也提及關於藝人出道兩國間的比較:“中國歌手培訓的時間很短,不管是不是足夠好,就讓他們隨便出道了。但在韓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大部分大公司會等到覺得這些孩子最好了,才允許出道。寧可多投資也要達到最完美的效果。”
目前在韓國,最大的三家娛樂經紀公司依次為SMTOWN、YGFAMILY和JYP。樸在賢介紹說,SM的創始人、同時本身也是一名歌手的李秀滿於1996年起開創了韓國娛樂經紀公司的雛形。朴本人就最早於SM工作,後來追隨朴振英加入了樸所創建的JYP,再之後,四年前,他又跟隨洪勝成創辦了Cube Entertainment,打造了諸如Beast、4m inute(金泫雅就隸屬於這個女子組合)還算廣受歡迎的組合。“隨著這種有機分裂,我們會不斷把系統升級再升級,然後根據各自的特點形成現在的系統。”樸說。三大娛樂經紀公司根據老闆各自的喜好而別具特徵:當SMTOWN公司的藝人站上臺的時候,最吸引人的一定是出眾漂亮的臉蛋,說“少女時代”和Super Junior就能讓人明白了;YGFAMILY的藝人—噢,對了,PSY就是與這家公司於2010年簽下了經紀約—採用Hip-Hop風格的居多,往往具有獨特的時尚風格;而JYP則以偏好華麗曲風以及藝人們強大的氣場著稱,其中最被人熟知當數Rain和WonderGirls。
說起來,K-pop產業化時間算不上長。整個當代韓國流行樂壇也不過起步於20多年前的1990年代初,晚於日本和華語流行音樂,但已後來居上。“曾有一段時間,美國流行音樂圈內掀起過哈日風,但近兩年,‘韓流’風生水起了。”在美國環球音樂旗下Bangalo工作的姚然獻稱。在KBS主持了十多年娛樂節目的韓石俊將1992年“徐太志和孩子們”(Seo TaiJi & Boys)的飆紅視作韓國流行音樂開跑的起點。“徐太志”正是在1980年代韓國實現政治民主化後誕生。那之前,十幾歲的韓石俊被以Michael Jackson舞曲為代表的美國流行音樂包圍,或者日本、英國的流行作品,單沒有韓國本土音樂,“那時我們都認為韓國音樂很幼稚。”徐太志點燃了人們心中一團未有機會燃著的星星之火。韓石俊說:“‘徐太志’的誕生,讓韓國流行音樂有了演變成產業的機會。”之後,新興蓬勃的音樂行業吸引大批人才躍入,人們迅速扭轉對於從業者“戲子”稱呼的不屑,“使得娛樂業成為韓國年輕人最想從事的職業第一名。”樸在賢說,良性迴圈就此形成。
要深究起來,K-pop躍進式的成長—樸在賢口中的“系統升級再升級”,韓國第四大娛樂經紀公司CJ娛樂公司海外負責人朴敏善(Min Sun Park)說,還得歸結為韓國的民族特性“快”:“不管是在文化領域還是別的領域,我們很容易學得快。”她指的是,最早K-pop也是從模仿起家。起初的模仿物件是日本流行文化,“你可能不知道,H.O.T時期的服裝都是追隨日本藝人的風格,”親自打造過男子合唱團體H.O.T的樸在賢說,“後來也受到美國流行文化的影響,最終結合這些外來因素,演變為韓國風格。你發現沒,Rain其實也帶著美國味。”
“我們學習一樣東西的熱情特別高,能夠即興地將東西方的東西融合起來。”朴敏善以三星公司在幾個月內模仿蘋果的新產品打造出新手機為例進一步說明,“不管什麼新型電子產品,韓國人都有很強烈使用、學習這些東西的欲望。”在深切而急迫地窮究新事物的背後,興許跟韓國動盪的國家歷史與深重的被侵略史有關,讓整個民族總處於一種深重的不安全感中。“韓國歷來是一個小國,自然資源匱乏,我們必須努力工作,不停追趕別人。”韓國奧美的大客戶總監盛時英(Si Young Sung)從歷史角度解讀。
壓抑後爆發的結果是,在完善又創造力旺盛的K-pop生產線上,每個細節都像“東方神起”程式般舞蹈動作般到位,從而滾落出了曲曲製作精良的韓式流行作品。“PSY的成功基於很多原因,”YouTube徐煥玉說,“韓國音樂產業製作了許多很棒的音樂,成功只是時間問題。”
如同演員在登上舞臺盡享絢爛一刻前不免焦躁不安,在YouTube出現之前,K-pop陷入過向外擴張的瓶頸。韓國國土面積小,只相當於中國浙江省,人口數不多:5000萬,比北京和上海的總人口略多。這意味著,“韓國太缺乏國內市場。當頂級韓國品牌出現時,他們會找機會進入其他市場。”徐煥玉說,“這不是選不選擇的問題,而是生存下去必要做的。”
同時間,在樸在賢眼中,2000年H.O.T在中國的意外走紅,也讓彼時韓國音樂人眼前一亮,“當初,我可沒有料到K-pop的熱風能在國外那麼盛行。當時韓國電視劇《冬季戀歌》之類的紅火,也帶動了韓國流行音樂。”樸在賢回憶道。
為了打通海外市場,韓國流行音樂人可費了不少功夫。幾乎從源頭的藝人培訓起,就蘊含著K-pop抓取海外受眾的用心,JYP向我們展示的“JYP學院”的資料顯示,公司新人培訓內容包括:演唱、舞蹈、技巧動作、演技、語言以及禮儀,缺一不可。樸在賢也說:“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會抱著進軍海外的想法,所以一定會有語言教育。看看現在這些韓國團體組合,裏頭一定有一名英文說得不錯,一名中文或者日語說得好。”
正如你所看到的,從2000年到2008年近10年間,從H.O.T到SuperJunior,WonderGirls到少女時代,K-pop軍團從東亞征戰到整個亞洲。我們嘗試讓樸在賢總結K-pop能俘獲全亞洲人心,甚至如今引起歐美觀眾共鳴的理由。採訪當天,我們坐在Cube Entertainment位於首爾清潭洞的總部鄰近的咖啡館內,門口的大招牌上,泫雅正明媚無敵地微笑著。咖啡廳內掛在牆上的電視機裏頭,Cube Entertainment旗下7人男子團體BtoB正在賣力地甩著胳膊跳舞。本身衣著淳樸,表情淡定的樸在賢指著電視,緩慢地總結說:“韓國的歌手首先是造型搶眼。然後他們曲目中會有很多高音喊叫,比如像這樣高喊‘啊~~~’”他不動聲色地指著喉嚨說:“舞都跳得很好,有很容易讓人記住的動作,讓人不自覺會想跟著跳。”他藉以指出他理解中《江南Style》一夜爆紅的理由:“如果PSY沒跳‘騎馬舞’也不會紅,這支舞有意思,誰都能跟著跳。當初WonderGirls大紅的《Nobody》也是這樣,總有一個亮點動作,讓人簡單易學,誰都會喜歡的。”
讓金弼煥來解釋韓國歌曲中的那個“啊~~~”,她選擇了“興”這個詞。動盪歷史讓韓國的傳統文化中“總有一股對過去特別遺憾的心情”,韓國民族將其轉化為精神力量“興”,“韓國人都有這種內在的精神能量。你可以看到,韓國流行音樂非常有活力、熱情向上。人們都喜歡這種熱情的風格,這也是為什麼韓國流行音樂能在其他國家引起反響的原因。”韓國奧美的盛時英說。
徒有酒香,巷子太深,仍是問題。“韓國音樂製作最初就瞄準各國受眾,所以還聘請了西方專業作曲家。”徐煥玉試圖展現新型管道的強大力量:“PSY就是一個例子,過去十年他形成了自己的音樂風格,已經擁有很多聽眾。唯一缺失的是,他沒有管道把歌曲傳播給更多受眾。除此之外,他已很成功。”
戴金邊眼鏡的徐煥玉今年40歲,但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得多。曾經留學美國的他於2007年4月加入Google韓國,此前在微軟和三星工作,有著在大公司工作久了特有的謹小慎微,每句話都像身上熨燙得沒有一絲皺褶的白襯衣一樣,仿佛斟酌良久才能面世。
徐煥玉見證了YouTube擠進韓國市場,那是2008年1月。韓國素來是一個開放的封閉式國家——韓國慣于吸收外來和尚的長處,卻把他人擋在門外,諸多能橫掃世界角落的跨國公司比如沃爾瑪、宜家……都從韓國悻悻然撤出。YouTube面對的同樣是這個封閉的開放社會。韓國民眾熱衷於上的都是本土視頻網站:TvPub、Pandora TV、MNKS以及Angle。
YouTube的優勢是“全球市場”。歐美市場如此重要,“全球娛樂產業的產值有60%-70%來自美國,美國市場很大,還是最重要的文化標地。”金教授認為。
那時候,徐煥玉發現本土娛樂經紀公司確實面臨新市場突破無力的困境。“K-pop在很多亞洲國家受到歡迎,但卻不能在亞洲之外的地方找到新的市場。”娛樂公司們嘗試通過例如KBS這樣的放送機構,或者與國際唱片公司合作,取得些向歐美市場拓展的成績。但除了日本市場,唱片對大部分人而言早就是明日黃花,根據國際唱片業協會的資料,在韓國本地市場,從2000年到2007年,唱片銷售額就跌掉了70.7%之多。演出方面,Pop-in-Korea的創始人金相秀(Hyungsu Kim)憑實際經驗說:“去歐美辦演唱會太遙遠,需要花很多錢。光機票、酒店就很昂貴。還要協調支付著作權費用的事宜。如果種種費用辦不妥當,演出就辦不起來。”徐煥玉回憶說:“當我第一次跟K-pop公司交流時,我問為什麼你們不在亞洲之外的其他市場試試你們的音樂呢?”得到的答復卻很消極,大部分人抱怨,去歐美開拓市場的成本太高了,他們沒有足夠預算。
“一次和一家娛樂公司合夥人聊天,他很沮喪。他正嘗試在紐約設辦公室開展美國業務,但沒經驗,也不知道高昂花銷何時有個頭。”徐煥玉拒絕透露這家公司的名字,但以此為例說明如何說服韓國同胞們:“我告訴他,你仍然可以坐在韓國辦公室開展美國業務。”不相信?徐繼續他的說辭:“只要與YouTube合作,開拓美國市場的過程很簡潔:只要上傳視頻,立即就會有其他國家的人看到這個,你就自然而然打開美國市場。”說到這裏,他適時地掏出另一個打動人心的“殺手鐧”:“這個過程,還不花一分錢!”
作為YouTube合作夥伴,Pop-in-Korea的金相秀指出:“初入韓國的YouTube也需要K-pop的支援,YouTube亞洲的音樂資源中,K-pop的點擊量非常大。”YouTube的商業模式本來就是,廣告商決定是否投放視頻播放前的廣告,YouTube與內容提供商—在K-pop的案例中,內容提供商就是SMTOWN、YGFAMILY這樣的娛樂經紀公司—實現廣告收入分成。K-pop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能吸引足夠多的關注,為You-Tube帶來更豐厚廣告收入。
本應順理成章的“雙贏生意”在早期卻障礙重重,YouTube在很長時間內未能獲得一票韓國娛樂經紀公司的信任。SMTOWN們態度的徹底轉變發生在2010年。金相秀向我展示了2010年3月一場名為“YouTube Music Day-Concert(YouTube音樂日)”的現場圖片,這場由YouTube出資,Pop-in-Korea統籌的演唱會並未吸引到足夠大牌的K-pop歌手參加。但來自韓國、日本、美國、中國臺灣的觀眾都能看到這場網路直播演唱會。如果不是巧合,之後不久,YGFAMILY公司就派出旗下的臺柱子—男子演唱組合BigBang,找到YouTube舉辦了類似的直播演唱會。
作為K-pop前進路上一名見證者,韓國中央日報記者鄭賢強認為“以2009年SMTOWN去美國演出為標誌,K-pop正式走向世界。”他親臨演出現場時驚訝地發現,在場觀眾中,一大半都不是亞洲面孔。“要知道,SMTOWN此前在美國並無大型宣傳活動,我忍不住在現場問他們為什麼來,他們說看過YouTube的視頻,因為喜歡就來一看。”
徐煥玉打開工作簡報,以一張根據點擊量增長情況製作的地圖說明,K-pop是如何潛入各個市場,“2008年WonderGirls《Nobody》頗受歡迎,那時K-pop主要還影響亞洲市場,在美國市場有了些延伸;2009年,大紅了一把的少女時代《Gee》,讓K-pop在美國市場又滲透了,在南美也有了影響力;到2010年,2NE1的《Clap Your Hands》受到矚目,你看到,在美國市場的滲透力更深了。”
2011年順理成章成為K-pop發展史上的關鍵節點,徐煥玉又打開YouTube,音樂分類的下拉功能表裏,“K-pop”和“Hip-hop”等一起,成為一個單獨音樂分類,這意味著,K-pop已然超越單純品牌形象,躍升為一個可以單獨歸類、舉足輕重的音樂類型。“人們會意識到,他們上傳的內容是?嗯,是‘K-pop’。”
在此過程中,SMTOWN、YGFAMILY、JYP等都與YouTube積極結盟,在該網站上開設公司頁面。打開YG的公司頁面,右下方是該公司最知名的9個藝人,他們還擁有自己的個人頁面。以人氣依次排序,排在第一位的BigBang粉絲數高達100多萬,PSY也在榜單上,他的人氣指數是第7位,擁有幾十萬擁躉。“你得說,這些資料是《江南Style》大紅大紫的基礎,YG本身積聚的人氣,讓這首歌甫一上線,就能有大量點擊。”徐煥玉說。
鄭賢強也舉出了印證徐煥玉說法的重要資料:通過YouTube觀看SMTOWN、YGFAMILY、JYP這三家公司所屬藝人視頻的流覽量總共有多少?“2009年為8億,2010年為22億,而今年,僅僅PSY一個人的點擊量就突破了6億。可以斷定,如果沒有YouTube,就不會有PSY如今的地位。”注意力也順利變現成實際收益。韓國創意內容署(KCCA)資料顯示,2009年K-pop全球產值達到3億美元,較2008年翻了一番。別忘了,YouTube正是在2008年踏進韓國市場,這不是巧合吧?
YouTube也讓PSY遇見了生命中的貴人:斯古特·布勞恩。此人你可能不認得,但應該不會不知道賈斯汀·比伯這個從13歲起就走紅全球,讓無數“正太控”女粉絲見之瘋狂的加拿大男歌星。沒錯,布勞恩就是賈斯汀·比伯的經紀人。他現在擁有自己的經紀公司SB Management,率隊賈斯汀·比伯、The Wanted……他通過YouTube發現賈斯汀·比伯“在美國音樂圈是一段傳說般的存在”。
如果你探究斯古特·布勞恩的掘星秘訣,簡單歸結就一個詞:YouTube。如果比較PSY引爆點,簡直就像賈斯汀·比伯的翻版:同樣被布勞恩從YouTube裏撈到,同樣被安排與布勞恩熟識的流行界大腕兒同台演出,掀起再一輪關注高潮—在YouTube一波又一波的點擊,這一招至為關鍵,直接幫助PSY衝破亞洲歌手通常會在歐美市場遭遇的文化語言壁壘。
“我一韓國來的哥們兒發給我一個視頻,那時大概還只有160萬點擊量。他說,‘怎麼樣,很有意思吧?’我看了,然後回信說,‘幫我找到他’。”布勞恩聊起怎麼發現《江南Style》時描述說,“我朋友以為我在開玩笑,強調了好多遍這可是個韓國歌手的作品,唱的還是韓語。”但在布勞恩眼中,他小時候愛聽的日本歌手SNoW的那首《Informer》也還不知所云呢。
讓我們不妨將“一位韓國朋友推薦了這支視頻”這個情節置於放大鏡下,就會發現布勞恩與PSY的相遇,也絕非偶然。在姚然獻看來,韓國音樂人在美國音樂圈日積月累的影響力,使他們很容易就能勾搭到像布勞恩這樣頗有權勢的主流美國音樂人。“他們起步比中國同行早太多年,很多唱片公司高層都是韓國人或韓裔人士,我一個在索尼公司的朋友提過,他老闆就是出生在美國的韓裔……所以你就能理解為什麼很多韓國流行作品能首先在這裏的專業圈子裏迅速傳開。”姚甚至以一個極端例子說明韓國人對來美國從事音樂多麼熱衷:“我原來學‘音樂產業’,20個學生裏有十三四個韓國同學。”
半個月時間內,在YouTube上觀看過《江南Style》的人數飛速膨脹,8月2日 ,只見點擊數量從160萬直沖到1100萬,布勞恩忍不住在自己的Twitter上感歎:“我怎麼能不簽下這個傢伙呢?!?!”他用一連串的問號與驚嘆號,以及貼上的《江南Style》的視頻鏈結,表達心中盛情。
接到布勞恩去美國見面的邀約時,PSY第一反應是“為什麼?”他可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那個被幸運之神眷顧的人,“知道嗎?我以前從來只有給別人買酒的份,”他後來在採訪中說,“那些比我年輕許多的姑娘小夥子們,每次從國外回來後,對我說,‘PSY,我們做了這,做了那’,而我只能說,‘恭喜你們,走,請你們喝一杯。’這是我慣來的角色。”
再說了,這群叱吒亞洲樂壇的姑娘小夥子們,其實也未能取得美國流行音樂圈眾口交贊的影響力,《紐約時報》今年3月份名為《將K-pop帶到西方》(Bring K-pop to the West)的報導中一名從2007年起就為K-pop品牌提供諮詢服務的顧問Morgan Carey稱,“美國公告牌上的韓國流行音樂的表現,存在感也沒那麼強”。
所以,天上掉下個美國經紀人,對PSY來說,絕對是一場人生意外,以至於9月初在YouTube(又是YouTube!)上與斯古特·布勞恩公開宣佈合作,聲稱要“一起創造一段歷史,成為第一個在美國市場打破紀錄的韓國歌手”後,PSY就好像出演了一場穿越劇,體驗著前34年從未有過的生活,“說實話現在是PSY出道後最累的時期,他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從PSY出道至今始終伴隨其左右的韓國經紀人黃奎萬說,“24小時內經常有數百個電話打進來,大部分都是活動邀請,多到不能一一列舉……”
斯古特·布勞恩不願意就最終如何說服PSY與之攜手透露太多細節,但其實一切都在Twitter上明擺著。是的,除了YouTube,千萬別忽視了Twitter在傳播《江南Style》方面的莫大功勞。8月21日 ,同樣是通過YouTube上一曲《Ur So Gay》名聲大噪的“水果姐姐”凱蒂·佩里(Kate Perry)在Twitter裏提到了《江南Style》,此時神曲的點擊數達到4300萬;8月28日 ,“美國甜心”布蘭妮·斯皮爾斯(Britney Spears)也在Twitter裏感慨“我太愛這支視頻了,太有趣了!正想著是不是得學學這支舞蹈呢,有人能教教我嗎?哈哈”。《江南Style》的點擊量隨即飆升至7900萬次。《紐約客》一篇描寫斯古特·布勞恩的特寫裏早就透露了,“布勞恩一度可是一個幫明星積極撲火的角色”,為NSync、Britney Spears等一系列歌唱明星舉辦過派對。如今讓這些明星動動手指在Twitter上發條推,不是什麼難事,布勞恩也得以向PSY證明了自己可不是圈子的小人物。
果然,簽約後不久,布勞恩就安排PSY上了美國脫口秀節目《Ellen Show》,讓布蘭妮·斯皮爾斯“實現”了學學“騎馬舞”的夙願;他還讓PSY在拉斯維加斯舉辦的iHeartRadio音樂節上,教亞瑟小子(Usher)跳上一段“騎馬舞”—多麼熟悉的路數和人物,早年炒作賈斯汀·比伯時,布勞恩搬出的就是亞瑟小子,讓他和另一名唱R&B的明星賈斯汀·汀布萊克(Justin Timberlake)就比伯吵了一架,借機將比伯推到主流媒體面前。從我們能找到的影像資料來看,不管是參加2012年度MTV電視音樂大獎頒獎,或是iHeartRadio音樂節,布勞恩都幾乎與PSY寸步不離,將其介紹給熟識的美國音樂人,賈斯汀·比伯可是提過的,“斯古特可喜歡嘮叨我了,他總是不斷問‘你今天在幹嗎?好吧,你要準時到啊賈斯汀,記得要對這個人nice一點兒’”
有了這麼一位無微不至保姆一般存在的金牌經紀人,PSY真能在美國主流流行音樂世界徹底紮根嗎?姚然獻似乎不太看好,她的觀點是:“我的美國同事對音樂很自我,他們始終認為他們的音樂是最好的,幾乎不會對其他國家的音樂或者音樂人感興趣,我從來沒碰見過一個同事,對中國流行音樂產生過興趣。”姚更傾向於認為,PSY不是完全憑藉音樂,而是依靠搞怪的形象,能為公司掙得不少。
PSY所屬的韓國娛樂經紀公司YG已經擁有更多“國際化”機會:旗下男子團體BigBang今年全球巡演就由美國大型製作公司“Live Nation”操辦,這還是“Live Nation”首次跟亞洲藝人合作。人們更熱衷於討論的是,《江南Style》的走紅能為冰凍中的韓國經濟乃至整個國家形象帶來什麼——由約瑟夫·奈(Joseph Nye)創造的軟實力概念已成為一個面目全非的陳詞濫調(clichés)。如果孔子學院不能讓人跳起來,唱起來,僅僅是漢語文化的機械灌輸,很難改變人們對中國的印象。
“好美麗、好嫵媚,沒錯就是你。”PSY在《江南Style》裏反復說唱。這支MV是低俗的,但又如此流行。你在思考的時候,上帝沒准也在跳“騎馬舞”。頗為諷刺的是,K-pop三大娛樂經紀公司在俊男靚女上投入不菲,結果是沒有偶像外貌的PSY意外收穫。來聽聽PSY自己是怎麼說的—“說的比唱的好聽”,這話可是性格坦蕩又真實的PSY自嘲的內容—“以前我不是個好歌唱者,現在依然不是,當我看到Eminem,我想,RAP也能成為音樂?WOW,這正適合我”。他的新專輯將用韓語和英文雙語完成,但所有一切都得他自己來。“事實上,從作曲到製作我都一手包辦,我不需要任何人。”瞧瞧,仍舊是唱著“哥我就是江南Style”的那副由內而外的樣子。
跳完舞的上帝可能會對你的思考略微嘲笑下:這到底是YouTube的成功還是“鳥叔”的?不管怎麼樣,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從中總結出怎樣的經驗和元素,都不可能模仿出一個新的流行神話—只要娛樂工業的邏輯還在西方語境下。
撰文/趙軼佳、李潮文 編輯/張鳳安 插畫/宋赤興(本刊實習記者郭莞爾、郝妮對此文亦有貢獻)
@Source: 商业周刊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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